母亲现在看来是个粗糙的女人,全没有旧照片里的那种纤柔和婉约。人们说她演过令人心仪的青衣。但是现在她大声说话,大声叫嚷,大声感叹,大声责骂,果敢而决断地做着一切事情。
不,不能说“一切”,她还会绣花。
她的花绣得好,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哪家媳妇能求得母亲亲手绣的门帘或枕套,就会觉得十分荣耀。而母亲也因此格外珍爱她的绣名。为人绣花决不收费,一旦接了活就全力以赴地绣好。
绣花的时候她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生命都凝聚在指尖上轻轻舞蹈。她坐在窗边,神态安详,仿佛除了绣花,世上再没有别的事情。
我总觉得她在这个时候才最亲近。我非常想和她叙谈,以唤起她从不赋予我们的那种温柔。但我不敢。长大以后,我越来越觉出我和母亲本质上的相近。多年的守寡生活迫使拖着五个孩子的她不得不像个男人一样地活着。而我虽然外表柔弱,内心的风浪狂波也许只有我自己才能明了那种惊骇和危机。所以我非常渴望做一个看起来又贤惠又单纯的好女人,以此来缓解内心的冲突。
于是我冒着粉碎关于母亲的最后一种浪漫构图的危险对母亲说,妈,教我绣花吧。
你?她怀疑地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绣花。
好吧。过了一会儿,她头也不抬地说。
她在褥子下找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一层层展开。上面是浓重的圆珠笔勾勒出的花草和小鸟。“你要先学描蓝。先在纸上描好了,再描到布上。”
妈,我直接描到布上好吗?我会认真描好的。我恳求。我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实验的耐心……我很用心地描着。那花样呆板涩滞,缺乏生机,我只依着大约的轮廓描画,有些地方便随意发挥起来。
母亲仔细地端详着我描到白布上的那朵花。
好看,很好看。她居然有些忧伤地夸赞。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不安分太不听话,路子虽不错,到底会多吃一些苦的。
母亲从没有如此明晰地对我的人生道路表态。她简洁而生动的评价在语音传过的一瞬间便感动了我。到底是母亲。谁能抵达母亲的感知境界把布绷上圆圆的绣花架,然后开始用颜色很浅的丝线上底线。浅粉、浅蓝、浅绿、浅黄、浅紫……母亲很小心地示范着,不时用绒布拭手。她怕弄脏那些极娇嫩的花叶。
这么淡这么浅。我有些不耐烦地自语。
这样才给后面留出余地来。母亲说。什么事开头都不可太火爆了,那样路就窄了。浅些好,往后怎么做下去都显得自在。
我忽然想起《红楼梦》中“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章里凤姐在湘、黛、钗、琴等诗仙们吟诗前起的首句“一夜北风紧”。众人都夸妙:“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但留了多少地步给后人。”
果然衬得好。待红红绿绿的重色依次绣上去时,便可觉出底色衬得活泼泼、湿润润、水泠泠的。花儿、草儿、鸟儿就这么动起来了。
一朵花很快绣完了。母亲用小剪刀把花面上的针脚剪断,然后用刀缝轻柔地在布面上刮出绒毛。一个个细小的针脚慢慢地站起来,依着颜色排成队伍,那么怯弱,那么可爱,又俨然有着自由的骄傲和独立的尊严。
这样就活了。母亲说。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些小小的针脚和手中那支瘦弱的银针。一朵花诞生了,迈着琐屑的步伐开始行走。她孤傲地支撑,她幽艳地开放,她执著地坚守。她诞生之后就有了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修改和代替。
即使是她的母亲针。
抬头,看见母亲正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恬淡而明亮,细致而温暖,关切而疼爱。多年的粗糙滤出如丝如缎的脉流。一滴,只一滴,就已足够。
我常想,活着,原本很难。
而刻骨的爱,竟能够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