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林氏还是那一贯平静的脸,梳得整齐的发髻上只有一枚银发簪。她的脚步缓慢,一步一步像踏着棉花一样的静悄悄,裙角扬起的褶皱边翻滚着波浪,步伐稳当,没有一丝一毫,看出她的心绪。
画茈看到汪绿菡站起身,她却没有,只是执起木桌面的茶杯,端起茶壶,倒水。阳光只剩下缝隙边缘的浅浅黄色,这屋子里不算明亮。方林氏走到画茈面对面的地方,靠着木桌站着,等待着方元将木椅子扫干净,方才坐下。
画茈知道那双眼看着她,她只顾低头倒水,对方林氏的注视视而不见。一手端起茶壶,另一手挽起了那垂坠的袖边,画茈看着那流畅的液体贯穿了这联通茶壶与茶杯的空间,冒着袅袅烟雾。等茶水倒满,她放下茶壶,起身,打开窗。
阳光再次光临。比刚才温和许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心绪已经宁静了?
“武夷山大红袍,天下绝顶名枞。不妨一试。”画茈举起茶杯,对着方林氏示意。
方林氏别开了眼,看着那浮起烟雾的瓷杯。
“只可惜,没有好水,好器,耽误了这好茶。”方林氏抿抿嘴,伸手摸着白瓷茶杯。“岩茶韵味,重在细品慢饮,独独少了这‘芝兰’之香,就坏了这茶中的滋味。”
方林氏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
阳光下的烟雾在圆绕的光晕中,似一股白烟。它在方林氏的身旁环绕。那景象何其缥缈。周围似是静止了一般地毫无生气,方林氏的意有所指,在一带而过的语句中,穿插了某些刻骨铭心的伤痛。
“这种闻香品茗的心情,只怕你,已然无暇顾及。”方林氏的语句很轻,她轻放下茶杯,还是摸着这瓷杯。
“这些糙品,何以能承载如此珍贵的情怀。即使懂得,那也是,装腔作势而已。结果尽是,令人大失所望。”方林氏边说,边看着,这杯底那无风无浪的平静。
“多少人用它们在此地,略尽了风华。品茗在心,虽器有升华之功效,但如一味在追究这器皿的珍贵,反而,忘了这中间本来应该让人心驰神往的美妙。”画茈说着,掠过一缕轻烟。烟雾在她的手边消散,她笑出了声。只是很微小的一声,像是轻哼。这声音引起了方林氏的注意。
“你说过你爱茶,爱瓷,因为它们是天生一对。如果配不上,又何来美妙之言,即使勉强,也是会将彼此,都弄得心神俱伤。”方林氏将飘在空中的轻烟吹散,划过一阵轻风。
“高雅的兰,有着温室里的娇美,它太娇贵了,满足不了你愿意它从俗的渴望。就算你随意在天地间抓一把小草,养在家中,你却嫌弃她,因为你认为她流于低俗,甚至,因为它的遭人践踏,变成了你无法忍受的一抹刺眼的绿泥。”这话在画茈口中说出,像是挖出了她的心,她试图抓住被吹散的烟,却毫无结果。
“你不觉得在你心里,你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看得太苍茫,你看不到了那些近在眼前的,最实在的情感,所以你忍心去伤害它,让它无法延续。由此,你制造了一场更残酷的悲剧。因为你的自私。”
烟雾都消散了,茶水像是冷了下来。画茈的一字一句都字正腔圆地摆在方林氏的面前,她没有畏惧,没有愧疚。想不起来这种情绪,不悲,不恼,不怨,不求,也不回头。
“你心里最爱的人,恐怕也已经对你失望了。你应该为此感到悲哀的。”画茈轻笑起来,“我不知道在你心里还能为他找到些什么?如果你对他的疼爱只在于那些束缚他的绳索,那我奉劝你大可以将他绑在家里,从此没有牵挂,也不会有任何的差错,他自然,只能随着你希望他得到的人生轨迹生活下去。但你从此,再也得不到他的尊重。你也将他毁了。”
“就算是大红袍用冷开水泡出,让它施展不开。或者,用大陶壶,将它的韵味,彻底掩盖。这叫适得其反。”
最后一句,画茈还是轻哼一声。但她知道这和哽咽着眼泪已经不远了。强忍。强忍。
“或许以后,再也不用你操心了。你既然不愿意去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无权说这番话。”方林氏站起身,将窗户打开,让阳光充斥着房间。临近午时,太阳越来越猛烈了。
“我只是讲我看到的事实。本来,这就不是……现在我应该操心的事情了。”画茈端起茶壶,递给身后的蒋副官。“请副官大人帮忙找这楼里的掌柜,说这大红袍,太难喝了。”
“是。”身后的人应了声,倒是服服帖帖地去换茶叶了。
汪绿菡在画茈身边坐下,盯着她看。画茈转头对着汪绿菡笑笑。方林氏一直站在窗边,没有动。
“为什么不愿意让这孽种消失,其实,只要这孽种不存在了,什么事都可以再商量的。”方林氏突然说。
画茈看着地上的倒影,那阴森森的影子让她感到一阵压抑。她对着那影子轻声说。
“这不是孩子的问题。而是,我已经,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