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火心铁鞋底与玄岩玉地面的碰撞声,生硬地回荡,两旁石壁上,天火灯一盏一盏连绵亮起。
脚步声顿住,巨大石室的中央,在渐渐的光亮中,现出一个身着深蓝长袍的男子,背对而立,似乎来有多时。
“你还是去寻牧遥城岳家了。”
男子嗓音雄厚而低沉,语气不带任何一丝情绪。
怪人上前单膝跪地,并未回答,只道:“师父。”
男子转身。
“几招?”
“两招。”
“杀了?”
怪人不语。
男子盯着怪人,面无表情,不察悲喜,三柳黑须长垂胸,无风自动。
“为何没杀?”
怪人沉默,偌大石室,似乎只听得到天火灯细微的燃烧之声,半晌,怪人忽地一抬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随时都可以。”
“我跟你说的话,可都还记得?”男子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此刻却仿佛有冰凉的寒意蔓延。
“记得。”
“既然记得,说来。”
怪人低头,没有答话,旋即站了起来,对着男子一躬身,说道:“弟子这就去!”
“不用了。”男子淡淡说道。
怪人转了一半的身子猛然顿住,身躯微微一震。
男子上前一步,眼神之中似有些唏嘘,他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嗓子让语气缓和了些,说道:“不动则已,动则必杀,乃杀意之重中之重。当初你既决心选择修炼这《噬死》之法,便当时刻牢记,此法不出则已,一出必要沾染死气。你既已决定去寻那岳家小子,跨过之前留下的心障,寻求修为突破,又怎能心存仁念自损杀意?”
怪人低头:“是。”
男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天赋比不过那林家小子林曜,若非有坚决凌厉的杀意,终生将不再有报仇之日,你可明白?”
怪人闻见“林曜”二字,身躯直颤,即便隔着厚厚的铠甲,也可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愤怒。
他的语气坚定而坚决:“明白!”
男子却缓缓地摇着头,再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也罢……《噬死》之法也许真的不适合你……”
怪人抬头,急道:“师父,我必……”
男子抬手打断道:“不必多说,也许,我早该料到今日的,这一切,都是为师的错。”
男子继续说道,语气中满是自责:“《噬死》之法奇诡绝伦,自为师偶然得到之后,一直尝试修炼,但奈何天赋并不在此,屡屡失败,因此心有执念。”
“而你的天赋,却出奇地适合,再加上我收你为徒之时,宗门并未知晓,因此并不能私自传授你本门术法,那时带你上山也并不现实,因此为师毫不犹豫将《噬死》传给了你。其实,在半年前我就已经明白,你的心性与《噬死》并不相配……”
怪人数度想要开口,但最终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是为师太过强求了,你不会怪为师吧。”
怪人摇了摇头,片刻后道:“没有师父,便没有弟子今日,弟子全凭师父做主,只是……若不修《噬死》,又……又如何能报得深仇?”
他的确从未怪过师父,他要怪也是怪自己,怪为何自己不能狠下心,怪为何自己不能达到师父的要求。
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有些排斥《噬死》的……
男子的脸上有些欣慰,说道:“今日为师便是为此而来。”
似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闷,男子的语气轻松了几分,他看着怪人,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何门何派的人吗?你心障既除,万事俱备,也是时候带你去了。”
怪人愣了一愣,旋即当头拜下,叩首道:“多谢师父。”语气虽一如既往的平静,内心却早已激动澎湃。
三年来,怪人从未听师父提及过他的宗派,即便他曾经问过很多次。
他知道师父的修为究竟有多高,他知道能出这般高手的宗派,在帝国之中必定声名赫赫,就是比起五大宗派来只怕也是不差多少。
林曜贵为五大派之一的五行宫的天子骄子,短短五年,从零开始突破入修境,直上出尘中境大成!并在青云争榜战中夺得第一,风头压过所有绝世天才,一时无两。
除开其天赋无双人尽皆知以外,五行宫中,资源如山任其取索,术法如海任他挑选,也是重中之重。
自己只有在这种大宗派中,才能更快追上林曜的步伐。
虽说自己的修为也可说突飞猛进,短短三年时间,便即将要突破入修境,踏入出尘境,《噬死》之法也的确如师父所说的一般威力绝伦,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与林曜相比,少了一点什么。
“其实你上次遭逢人生浩劫,生死之间,天赋觉醒,并不只在《噬死》之上,”男子抚弄着长须,不紧不慢说道,“此番一去,有两件事你务须做到,第一,《噬死》之法以及我之前所教授的所有灵术,不可再修炼使用,第二,关于你身上所有的事情,切不可告诉任何人!”
怪人低下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但还是坚定说道:“是。”
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在他点头的那一刹那,石室中的火光立刻暗了几分。
男子手掌轻轻一翻,只听石室某处忽然一响,伴随着碎石落地声,一盏天火灯直飞而来,悬停在其身前三尺之处,明亮的光芒将其全身映得通红,仿佛沾染了血色一般。
“你说,若是不用灵力,可不可以让天火灯飞来?”
这问题问得突然而奇怪,怪人思索了片刻,回答道:“不可以。”
男子淡然一笑,并未对怪人的回答作出任何评价,下一刻,其浑身散发的灵力瞬间消散殆尽,不余一缕。
但身前的天火灯仍旧稳稳地漂浮着,甚至一丝晃动也没有。
“这?”怪人的目光不停在天火灯与男子脸上来回切换,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霎时间,四周石壁上所有天火灯齐齐震颤,带动着石壁和地面跟着剧烈摇晃,旋即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碎石飞溅,所有天火灯同时脱壁而出朝男子疾飞而去。
几十盏天火灯如一个大火圈不断收缩,在男子身旁灵活地旋转环绕,如蛇绕臂,如雀争食,如调皮的火妖嬉戏打闹。
怪人看得呆了。
“砰!”
一声巨响,火光消失的瞬间,无数晶莹碎片四散炸飞,石室一震,重归黑暗。
无数天火灯的碎片落在地上,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一片漆黑中传来男子的声音:“你觉得一念之力,可不可以翻山倒海……”
天色将晚。
两人乘剑,披着夕阳,往东而去。
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几个将全身都隐在黑袍中的人星夜悄然来到石室之外……
……
三日后,深夜。
一个古朴的院落之中,两人乘剑落下,男子吩咐道:“今晚在此好好休息,明日跟我上山。”
怪人跃下地面,答应道:“是。”
男子转身欲离去,似是想起什么,又转回来:“三年前,我曾让你除了仇恨,忘却自己之前拥有的所有一切。”
“现在能做到几分?”
怪人沉默半晌,欲言又止。
男子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并未有丝毫反应。
“我让你必须忘记的呢?”
怪人低首,平静说道:“弟子不敢说十分。”
男子欣慰地点头,转身御剑升空,升了一丈,忽而喊道:“楚天清!”
怪人立即抬头。
夜色中,剑芒映出的背影是如此清晰。
他浑身一颤。
男子并未转过头来,他的语气之中,似乎有淡淡笑意,但背影,却如夜色般冰凉:“晚上做梦的时候,给自己取个名字吧。”挥袖御剑离去。
怪人的目光追寻着夜空中那如流星般远去的赤色剑芒,直到其被夜色掩盖,无数他本以为已经遗忘一空的画面,突然在脑海中疯狂拥挤。
原来,三年了,自己其实从未让它消失过。
无力地仰头躺倒在地上,便这般再也未动过。
也许是神行山太高,又或许是从未这般仰望过,今天的夜空很近很近,近得满天星辰仿佛伸手可触,漫天夜色捧手可掬。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夜空不是黑色,只是蓝得深沉。
不知何时,夜云翻腾飘远去,一弯新月缓缓钻出,清亮的光辉,披洒万物,让满天星辰黯然失色。
除了一颗,仍旧执着地坚强地闪耀着光芒。
有人说,一颗星辰是一个人。
孤单的星辰,与皎月争辉。
他不知那是什么星,名字却有了。
夜孤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