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朱标暴毙的事儿因朱元璋精神恍惚而迟迟没有对外公布,冬至入宫请见的官员也一律被锦衣卫看管在六部衙门,偌大的宫城只进不出。一些个官眷派了府里的家丁来皇城外打探消息,也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瞧着门外警惕戍卫脸上的神情,约莫也可以猜得出来,宫里是肯定出事儿了的。至于出了什么事,街巷酒馆里众说纷纭,什么说法都有,有说当今洪武皇帝驾崩了的,也有说北边出了战事,甚至更有说秦晋之地已被元兵攻陷的,不一而足,却都一个个提心吊胆,只等着皇城里放出来的信儿。
宫里的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远在北平的燕王府却已经先行得到了消息。
纪纲掌管的“红线头”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了皇城之内,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纪纲的眼线,更何况是太子薨逝这样的惊天大事?纪纲一得了消息,原也是不信的,待反复核实了也被惊得呆住了,这消息太过骇人了、也太过重要了,远在北平沉郁多年的燕王得了信儿还不知会如何想法?纪纲因立刻遣了最得力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平报信。几千里地,跑死了三匹良骑,竟只用了四天时间。
燕王朱棣自打岳丈徐达一夜暴亡、北平布政使李彧被举发斩首在午门外、北伐的军权也被太子近臣蓝玉揽在手里,早就灰心已极,早些年刚刚升起的夺嫡之心被击得粉碎。
如今的燕王髯角早已长长,话却比以前少了许多,就连军营都去得少了,平时见人没话,只有偶尔出去跑马打猎时才隐约可以见得这位燕王的勇武锐气其实更胜于往昔,只是被什么东西隐藏起来了罢了。
朱棣收到从应天府传来的书信时恰好是亥时初刻,将将用过晚膳,正举步往书房里头走,却见郑和领着一名身着黑衣的胖大和尚匆匆赶了过来。朱棣见那和尚蹙眉惨目,一副病怏怏的苦相,认得是原先在径山寺结识、后被洪武皇帝召入僧録司、马皇后薨逝后又追随自己来到北平的奇僧道衍。
道衍一代奇才,论起洞察朝局、看人观心、筹谋布局来,恐怕不输汉之张良呢,比之开国的刘伯温、元之刘秉忠来,却还有过之。也正是这位病怏怏的胖大和尚,扶助着燕王由一位无人问津的不入流王爷一步步到了如今这样举手投足之间便可震撼朝野、人人望之而多敬服的地步。燕王也正是在这位和尚若有若无地撩拨之下,心中暗生了要多嫡自立的心思。可如今,局面到了这一地步,自己又还能做什么呢?
朱棣停了步子,无声地看了一眼容颜惨白的道衍,心中一动,也不多话,微一点头:“哦,是大师来了?!我们后花园吟风楼里坐坐吧?!”朱棣与道衍太相熟了,早已看出这个平日里就是一副惨白病容的和尚脸颊里多了一丝血色,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夤夜造访了。只是燕王近年来越发冷峻的性子作祟,故而也不动声色,只是让进了后花园的吟风楼。
吟风楼是朱棣仿着应天府的燕王府里吟风楼一模一样专造的一座小楼,最是僻静之地,也是朱棣与道衍秘商大事的地方,除了郑和、邱福等一干近臣可以靠近之外,常人只怕连这座楼宇的存在都毫不知情。
朱棣与道衍一路尽皆无话,直趋吟风楼,只留下郑和在楼下望风守候。朱棣和道衍二人则拾阶上了二楼亭宇,因没有宫人侍候,朱棣亲自燃起了两盏烛灯,方依着窗边垫着狐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了,指了指对面,朝道衍道:“大师也请坐吧,你我之间还需拘这些礼数不成?”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淡得就像白水一样,什么味儿都没有。
道衍轻轻一笑,也不客气,颠着硕大的身子在朱棣面前落了座儿,也不言声儿,从怀里掏出一封通风书简古怪地递了过去。
朱棣有些诧异,皱着眉接了过来,靠近案中的一盏烛灯展读,只见上面只写寥寥数语道:“太子十一月初七回京,传言偶感风寒,于十五日骤然薨逝。宫禁极严,信不得出。京师大变,某在京打理,事毕即北归”,却并无落款。只那龙飞凤舞、飘逸洒脱的字体朱棣却是认得,正是替自己掌管“红线头”的纪纲所写。这消息,自然也是纪纲探得的。
朱棣原本冷峻的脸上为之一变,双眸顿时争得老大,仿佛没看清似的,又凝目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手不觉已是微颤。
道衍闪着鬼火一样的眼睛不住在朱棣面上打转儿,但见朱棣仍旧盯着书简发愣,也说不清是欣喜、是吃惊、是茫然、亦或是悲伤。道衍不禁轻声唤了唤:“殿下,殿下?”
“嗯?”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却满面肃穆,双眸直勾勾地盯着道衍:“这。。。。。。这。。。。。。如此惊天大事,本王怎会毫无消息?这。。。。。。可确实?”朱棣抖着书简问道。
“嗯。。。。。。书简是纪纲派人送来的”,道衍慵懒地将身子往后一靠:“如今事情只过去四天,就算朝廷发出邸报,也是没那么快送到北平的。况且,殿下不见纪纲上面写着‘宫禁极严,信不得出’么?遇到这等大事、惨事,万岁只怕没几天也是缓不过神儿来的。更何况,万岁还得想一想善后的事啊?”
朱棣看了看道衍那暗含深意的眸子,蹙眉想了想,无声地将书简就着烛火点燃,眼见着烧成黑灰了,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哎。。。。。。不想大哥命运如此不济,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话,真是半点也不假。看来本王得收拾收拾,准备回京了。”
道衍却忽的一笑,闪着眼盯着朱棣:“殿下回京做什么?不说朝廷邸报还没发出来,就算朝廷邸报到了,若是皇上没有明旨叫您回京,您也是不能回去的。”
“什么?”朱棣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道衍:“大哥去了,难道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该回去奔丧么?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本王?又会怎么看我们的兄弟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