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文采飞扬的奏章念完,人人都听得面无人色,胆战心惊。
“你们都是这么欺瞒朕的么?君子事君唯诚,这就是圣人教你们的为臣之道?”朱元璋声音冷峻低沉,音调并不高,可人人都知道,这是皇帝要发作的前兆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日里你们谈古论今,口口声声君子之道、圣人之道纵论天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不是很博学擅辩吗?哼哼哼。。。。。。怎么?现在都不吭气了?不敢说了?是哑巴了还是心虚了?圣人弟子难道都像你们这么脓包?哼哼,只怕孔圣人见到你们现在的模样也要死不瞑目、含恨九泉了吧?”,朱元璋满脸狞笑,极尽嘲讽地挖苦揶揄起来。
一干文臣被羞得面红耳赤,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仍是没有一人该出来驳斥,又有谁敢拿自己的人头去往刀头上贴呢?谁也保不住刀头就往下掉,那自己便身首异处,悔之晚矣了。
翰林学士宋濂此时年近七旬,乃是天下儒学大家,此时已然气得全身乱颤。正待站出来以命相争,可转念一想,此事似乎事关自己的学生、当今的太子啊。若真是太子授意杨怀宁这么做的,那太子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若不是太子授意,那太子就更该站出来,在满朝大臣面前洗脱自己清白才对。思及此,宋濂强忍着心头的气闷,抬眼看向太子朱标,不住朝其示意。
朱标领着几位皇子站在首位,满脸恐惧和怯懦,却终是不敢言声,只是默默低头站在那儿,讷讷不敢言声。
“太子,你是太子,你说说,此事该怎么处置?”朱元璋挑眉也看向朱标,语气越发暴戾。
朱标一时手足无措,惶恐了片刻,旋即定了定神:“儿臣。。。。。。儿臣。。。。。。儿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朱元璋不耐烦地喝问。
朱标听皇帝这么一声断喝,全身都差点瘫了下去,忙跪伏于地:“儿。。。。。。儿臣以为天下诸督府以空印上交粮谷是历朝通例,历朝历代均不禁止,因此。。。。。。因此。。。。。。。儿臣以为诸督府并无大过。如若父皇觉得此法不妥,明令禁止便是!”
宋濂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趁着皇帝沉吟之际忙抖索了精神跪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太子所言有理。空印上交粮谷乃是历朝历代之俗成,本朝亦未有明令禁止,若要严惩也是无法可依、无令可行的。臣以为太子措置合乎圣人恕道。若圣上以为空印之法不可,只需明令禁止,对督府稍加驳斥即可,以示惩戒!”言罢又是重重地磕了磕头。
朱元璋冷眼觑着朱标和宋濂半响,忽然阴冷一笑:“太子所言有理?哈哈哈哈。。。。。。太子,朕且问你,历朝历代的皇帝不禁空印之法,那朕也就不该禁止了吗?中华数千年历史尚无哪个朝代有五百年国运,若朕事事遵循前朝,是否我大明也要如元逆一般只有百年国运?哼哼,圣人恕道?!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便要毁在你们这些只知圣人恕道的子孙手里了!你说,你说说,哼哼,还要朕宽宥他们么?”。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竟怒不可遏!
“臣以为历朝历代之所以亡国并非亡于空印之法,请皇上明鉴。当取历朝之善以从之,取其恶而改之”,宋濂书生气发作,竟插嘴顶撞道。
“哦?好,好,好啊。哈哈哈。。。。。学士公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风骨果然硬得很。哼哼,只是你方才说空印之法朕要严惩也无法可依?又说对督府给予驳斥以示惩戒即可?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哼,朕且问你,既然无法可依,又何来惩戒?前后不通,语无伦次。欺君尚不犯国法?那他们要做了什么朕才可以惩戒他们?是谋逆还是弑君?哼,迂腐!”
朱元璋已是愤怒地站起来,环视了底下低头沉默的众臣,狞笑道:“你们呢?你们都没话说?你们是既不敢得罪朕也不敢得罪天下督府,故而什么都不说罢?!哼哼,想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那朕要你们又有何用?你们且都下去罢,每个人都要写出折子送上来。想避祸保身?以为朕是可欺之君吗?”
众臣都被朱元璋这字字诛心的话讽刺得汗颜无地,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都有,等再抬头看时,朱元璋却早已撇下众人独自去了。
太子朱标仍旧犹在梦中一般呆愣当地,不觉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袖,扭头看却是自己的老师宋濂正在不住朝自己使眼色。朱标诧异间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众臣都在巴望地看着自己,回过神才想起若是自己不带头退朝,其他人是万万不可以僭越的。朱标不禁苦笑,忙搀扶起宋濂领着众臣慢步退出了奉天殿。
一出奉天殿,户部尚书何士弘、户部左侍郎周肃、户部右侍郎高启领着一干户部属员便围围拢过来。
“你们要做什么?”宋濂误以为这干人以为事由太子指使,要胆大妄为来找太子理论,不禁颤颤巍巍地挡在太子身前怒斥道。
“哎呀,老学士,咱们是来求太子救命的呀,您老就别拦着啦!”户部尚书何士弘心知他是误会了,急忙道。
“是呀,太子殿下,如今只有您能救得了我们了呀”
“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偏到我们头上了便触了霉头,我们冤不冤啊?冤不冤啊?”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奉天殿外吵闹得乌烟瘴气。那些个不相干的大臣们因见太子在场都还不敢造次,只是远远地站着瞧热闹。几个年长一些的皇子除了这空印案的始作俑者、二皇子秦王朱樉站在太子身边帮忙安抚众人,其他皇子要么暗暗冷笑、要么偷偷地幸灾乐祸,要么便不闻不问悄然退了出去。
“你们慌个什么张啊?太子和宋老学士方才不是在朝堂上说得很清楚了吗?难道还会丢下你们不管?”朱樉秀眉一横,故作威严道。
“可。。。。。。可是如今皇上要大家都写折子,这折子可怎么写呐?如若。。。。。。如若还有像杨怀宁一般的杂碎要来落井下石,那。。。。。。那可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啊?”众人又开始哄闹着议论起来。
朱标被朱元璋呵斥了一通,早已是心神不宁,呆在当地被众人哄闹得更加心烦意乱,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强压着心头怒火顺着朱樉的话头继续安抚:“此事.。。。。。此事我是一定要奏本恳请父皇宽宥的,诸位不需多虑,不需多虑。”
朱樉听了暗暗冷笑,却正色插嘴道:“看吧,我就说太子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吧?!你们怕落井下石的人太多还是怎的?谁没几个亲朋好友、门生故吏的啊?难道你们没听过‘法不责众’这句话么?”
众人都对朱元璋的暴戾脾气十分畏惧,想着“法不责众”这句话在当今洪武皇帝那里怕是万万行不通的。可众人思来想去,似乎除此之外也并无良法了,而且太子朱标似乎对此也并无异议,便也只有如此一试罢了,便都无奈点头,叹息着回去商议寻哪些帮手来一齐上奏了。
一旁正要离去的四皇子燕王朱棣隐约听到他们的议论,暗觉不妥,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不禁也就噤了声低头出了奉天殿。
走在廊道上,朱棣只觉得心头无端压抑,憋屈得慌。话说随着洪武皇帝朱元璋坐稳了江山,天下大定,朝中局势虽然还有些捉摸不透,可已逐渐生变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朝局如此,自己虽然身为皇子,早早封王,可这一切却都跟自己无关一样。皇帝皇后常对自己视而未见,不闻不问。皇子之间亦是不冷不热,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倒是常有的事,兄弟间的关爱却从来没有一星半点。而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靠着各自的势力左右朝局,朝中大臣多依附于此三人。较年长的皇子中,也只有朱棣府邸门口罗雀,朝臣们见了他也只是见礼之交,就连停下步子跟他攀谈几句的也是没有的。
生于如此境遇,朱棣虽常有发奋砥砺之心,憋着劲儿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人刮目相看,却始终报国无门、难有用武之地,甚至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朱棣遇事也多只能独自咬牙忍耐,只有与那些个下级武官厮混一处时才能得几分自在和快慰。
长久如此,朱棣又怎能不抑郁寡欢?时间日久,每每要上朝临事,朱棣都觉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压抑和委屈之感。
沉思间朱棣忽然想起少年时随朱元璋在军中结交的好友曹兴来,数年不见这曹兴已然升任至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了,既然心头不快,为何不去找他叙叙旧呢?
想到要见故人,朱棣不禁加快了步子,过了端门便绕道承天门,直奔五军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