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雪原里怎么会有生灵呢?等到梦境取代现实,我才恍然大悟,那些翩翩的雪雁和雪蝶,似乎都是跟我一样的落魄的旅人,葬身雪原了,变化做陪衬的精灵,那飞舞着的身姿,就是被积雪掩埋的幽魂吧。这些生灵尚且虚幻,那传说中的村子,就更加不可能存在了吧。
雪之国。在驯鸟国南部边界,与灵犀国接壤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雪域,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那里终年落霙缤纷,严寒冷酷,而毗邻它的,则是燎人的燥热,夏冬在这里不再处于两条彼此相望但不可触及的平行线上,而是奇妙地产生了焦点,严冬盛夏奇妙地相互过渡,再平衡线上温和地渗透着,渗透着,在一个季节的时间上演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季节的本质。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反季节的雪域,而是生长在雪域中的一个传说。据说,在这片廖无生机的绝境里,有一个神秘的村子,更有甚者,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群与世隔绝的人繁衍生息,延续了好几百年。
我是不是应该吊唁那些逝去已经化作幽魂的不幸者?他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却依旧被生命之神眷顾,被死神拒之门外。没错,我竟然活着?
我把手伸出厚厚的棉被,拍拍脸颊。没错,这不是梦,尽管现实跟梦境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我确信我并没有悬在他们混淆不清的交线上。
我躺在一张很奇怪的床上。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这是我在驯鸟国从没见过的床。不是形状奇怪,而是它从头到尾温暖如火的热量很奇怪。这就像将一床被子放在阳光下晒,到夕阳西下时满张被子都会散发出阳光般温暖的香味。这就是所谓的阳光从最纯粹的黑暗里传来,在世间绽开了希望之花。
但是,没有阳光啊?我靠着的屋壁上就是一扇雕着菱形窗花的木窗,蓝色的窗帘搭在窗两翼。百叶窗缝隙中忽暗忽明的飞影应该就是飞雪的剪影。有光,但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阳光。
雪还在下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正对着床的是一扇掩着的朱红色的木门,床和门之间,也就是屋子的正中央,一个两端突起,中间下陷的铁制火炉,炉口的火焰在跳跃着,煤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火炉左边是一个陈旧的棕红色储物柜,右边是两尺来高的红色木桌,上面摆放着一个褐色茶壶,几只素色茶杯,瓷杯上似乎有淡淡花纹,但很模糊,像飞雪落在风里的身影。
木桌靠着的墙壁上斜挂着一柄铜红色的剑,剑柄似乎被擦过,干干净净的,发出夺目的光。没错,那就是我的剑。
我静默地躺着想了一阵,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那么,是有人救了我吗?我一阵窃喜,难道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村子?
当要捧着一颗欢喜的心去证实自己的猜想时,我反而变得畏手畏脚了。我慢慢撑起身子,把头探向窗外。
天哪!这里是……
那朵朝阳几乎跟我同时探出头来,然后,我便看到了窗外那不可思议的画面。
飞雪依旧,雪花丛中开出一顶顶蘑菇—不,那就是一座座房屋,如果不是蘑菇上无端伸出的大烟囱正冒着热气,我还真把它们当成了有一种神奇的耐寒植物。
那真的就是一顶顶蘑菇!圆柱形的屋壁,上面盖一顶圆锥形的盖子,盖子上还堆满厚厚的积雪。不断有融雪流下,将屋檐变成了水帘洞。
窗外是一条狭长的峡谷,那些蘑菇房就星星点点地闪落在山谷里,阳光从谷里穿过,给一切让上一层金黄。于是,这情景看起来就变得那么不真实,似乎是光影折叠衍生出来的幻影。峡谷夹在两座高耸的雪峰之间,一路九曲八弯,像一条微拱的古龙萦纡了将近一公里。峰回路转,在两座雪峰接壤的隘口,那轮红日几乎与我同时探出了头来。朝阳映着飘舞的雪花,雪花也像被染成了金黄,如梦似幻般地飘着洒着。
这,难道就是母亲说过的雪之国吗?这个隐匿在雪原中的村子。好美啊!我并不曾真正见过雪,更何况是此时这种阳光和飞雪同时翻飞的绝美画面。
这幅画面可能并不算美,甚至可以说是荒凉,但却让我感到震撼。我想,这是心的荒凉与景的荒凉共振达到的同鸣吧。
山谷外围的雪山上,阳光在上面跳跃,仿佛渗进积雪里一样,染得积雪白里透着粉红,像羞红的笑靥般。这些蘑菇屋,就静静地躺在山的怀抱里,正值清晨的时刻,似乎它们正在熟睡。
“姐姐,姐姐,这边……”
有人?我收近视线。我身处的屋子外围围了一尺来高的竹篱笆,围成一个方圆五十多平方公尺的院子。我环顾四周,原来家家户户都用竹篱笆在屋子周围围出了一个院子。几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簇拥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笑逐颜开地说着什么。女孩背对着我,略微弯着腰低下头掐着一个孩子的脸蛋像荡秋千一样摇啊摇。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她那一头如云的长发跟姣好的身形融在一起,好看极了。
孩子们身旁站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那模样简直就是一仙翁。只见他始终笑眯眯的,用手抚着及胸的苍白胡须。这就是一副家人共享天伦的其乐融融画面。
老人突然把头转向我这边,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躺下。不过,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了吧?
我听见老人叫着谁的名字:
“琪涟,他好像醒了?”
“是吗!那我去看看!”
“哎,等等我!”
他们要过来了吗?我突然一阵惊慌失措。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它似乎很害怕,害怕什么?是因为不知道该以何面目跟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孩结识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跑了进来。我突然莫名地长舒了一口气。这是在看到她之后。
感觉仿佛是一米阳光映照进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好美的女孩子。那张柔美的瓜子脸,白皙中透着红晕,像是用最盈润的满月雕琢而成,满月中自然掩着淡淡云彩。
小巧的鼻子,原本像解百的蒜瓣,却因为严寒而在鼻尖上留下了一点红晕,看起来却更加富有生气。
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浓墨重彩勾勒过一般的眼睛。黑玛瑙一般的眼珠,在眼睑中微微反光,水灵灵的,似乎一眨就能溢出汁来。柳眉之下,浓黑的睫毛像是水潭边垂岸生长的茂盛的黛黑色水草,整齐而幽雅,而眼珠就是掩在其中的流光溢彩光滑剔透的种子。
这就是冰雪里孕育出来的女孩,她竟美得比白雪不差分毫。与其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不如说是雪地里绽开的一朵雪莲,如雪般洁净,清纯,这根本就是白雪精魂的结晶吧。
她像只小鹿雀跃着跳向我,温暖的笑靥也撞在了我的心头。
“你醒了!”温暖的手摊在了我的额头,“嗯,不烧了呢!”
“哦……,醒了……”我依旧不知所措。
“知道吗?你睡了两天两夜呢,还一直发烧说胡话。”
“那么久啊……”
“可不是嘛!那天背你回家的时候你就已经昏迷不醒了,吓得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是你救了我?”
“对呀。”她笑着眼睛微闭,长长的睫毛更显得柔美。
“谢谢……”
“谢就不用了。不过你可重了,背你回来可把我累坏了!”
“抱歉。”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迟疑了一下,但面对她那期待的眼神,我觉得不告诉她良心都会受到谴责。
“伊倚天。”
“我叫琪涟!”
“哦,琪涟……”
从琪涟的口中,我得知那日花岩将我救出冰缝时,她刚好经过那儿,便把我背回了家。其实那个地方离村子已经很近了,如果不是无意中坠进冰河里,说不定我再往前赶两步,就找到这个隐匿在风雪中的村子了。
“告诉你。”琪涟狡黠地眨眨眼,“我可看到那只黑色的神鸟了。”
“嘘!起来,这时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秘密。”
“行!”琪涟笑得露出两个酒窝,“我不会说的,不过——,爷爷已经知道了。他说看到你手上的奇怪戒指,就知道你是驯鸟国来的了。”
老人此时已经走了进来,抚着白胡子问道:“我猜的没错吧。”
“对。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当然,我和爷爷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我看着琪涟笑眯眯拍着胸脯保证的模样,大受感动。对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她何以这么信任,不存一点戒心?这种信任,也许内心早已觉察到并已认定了吧。
然而我又何尝不是呢?央求琪涟不要说出我的秘密,我竟已经自信到认为琪涟绝对是可靠地挚友了吗?
“琪涟,整个村子……”
“这里是风月村,也就是外界所说的雪之国。”
“哦,雪之国。”
老人吩咐琪涟在火炉上煎上药,便出了屋子。他似乎是说村里有什么要事处理。
“爷爷,把琪蕊他们送回自己家吧,我没空跟他们玩啦!”
“好吧。”
老人走后,琪涟便在外屋忙开了。一阵“刷刷”的响声过后,坐在床边的长凳上,肘压在床沿上,用手掌托住脸颊,笑眯眯地看着我。她这样子,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药不能在屋里煎呢,不然会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你还觉得身体不舒服吗?那就多躺会儿吧。说起来你的脚也有些冻伤,一会儿还得敷药呢。”
“我好多了。”我看着她始终微笑的面庞有些尴尬,“你爷爷,放心让你跟一个陌生人待在家里?”
琪涟怔了怔,眼神变得恶狠狠的,直勾勾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
“哈哈……,开个玩笑,不要那么当真嘛。”琪涟又露出她那温暖的笑靥。
“其实,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很亲切,不像是个坏人。”
“唔,我也这么觉得呢。”
“哈哈哈……”我们连个就像捡到宝一样大笑起来。
“倚天,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路过。”
“你很幸运。”
“什么?”
“很少有人能穿越这片雪域,能找到风月村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琪涟跟我讲了很多村子的事情。比如说我坠入的那条河,这里人叫它风月潭,风月村也由此得名。琪涟的爷爷,琪熙,是风月村的村长,她也就自觉地担负起照看村里的小孩子的任务,久而久之,她变成了孩子王。
村子里人并不算多,但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像一家人一样。琪姓是村子的主要姓氏,除此之外还有木姓,苏姓等,至于村子的历史,各姓各氏之间的关系渊源,她则是说不上来。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将这里当成了仙境桃源般的地方。不沾染一点速俗世的污浊,只是依附于任性最纯粹的善良与纯洁。
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雪之国的美,在于它的神秘莫测,难于找寻。多少人冒着严寒和生命危险挺进这片雪域,就为一睹雪之国的芳容,感受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被冰封在瑞雪下的别样温暖。然而他们绝大多数,都成为了后人足迹下的尸骨。雪之国不是个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能进这里,全凭一丝机缘和运气。
这么静谧的地方,还孕育了这么一个清雅的人。琪涟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女孩,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只好动的小麻雀。她给我讲风雨村这个地方,也问我一些驯鸟国的事情。
“那天呢,我在山麓的拐角处,听到另一面传来扑通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转过去,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又是一惊!他那翅膀展开差不多四公尺长呢?”
“嗯,大概吧。”
“对了!”琪涟离开凳子欢快地跑到墙边,取下挂在上面的剑,“这是你的剑吧,爷爷说是把好剑呢。当时我就捡到这把剑而已,你身上的其他行李,应该都已经掉进风月潭里,被水冲走了吧。”琪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歉意。她就这么俏生生地立在床边,仿佛在等待着理所当然的责备。
“我哪有带什么行李。”我苦笑着接过剑,摩挲着剑柄。拔剑出鞘,明晃晃的光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园。
“不过还好,剑没丢。”
“哈哈,我就知道这剑对你肯定很重要。”
“这把剑,是十七岁成人礼后父亲赠给我的礼物。”
成人礼那天的喧闹我已经不记得了,或者说是可以忘记它。我一向是一个很安静沉默的人,对那种人多繁杂的场面尽量是避而远之。不过,回到家后,父亲送我佩剑时说的那席话,我却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的我,将它当成真理,正准备用生命和鲜血践行它。
“倚天,驯鸟族人的天命,就是战斗。几千年前,当驯鸟族还在以部落聚居的时候,便是凭这一严酷的方式遴选出最优秀的首领,领导全族战士,保持部落的强盛。而如今,真神创立的驯鸟国,更需要我们用战斗来保卫。我们热爱和平,所以我们要比那些侵犯我们的人更勇猛。迟早有一天,你也要踏上战场,带上武器,和心爱的神鸟并肩作战,誓死保卫国家,保卫民族!”
这些话,我不相信是父亲敷衍我的光鲜亮丽的托词,也绝对不是为了鼓舞即将入军的年轻人的斗志而作并且背得滚瓜烂熟的一段宣传标语。父亲是神领,他对驯鸟国的真心日月可昭,天地可鉴。我相信父亲心中确实是怀着这样一种诚挚的信念,为了这个几代驯鸟族人苦心经营而繁盛起来的国家而战斗,甚至献出生命!
然而,现实最终证实父亲的热忱只是空虚的幻想,幻想最终破灭成轻得风一吹便飘散的粉末。即使为国捐躯,也抵不过一个虚无的卖国的罪名,父亲的信仰,支撑我走下去的信念,一瞬间全崩塌了。
“哈,果然很重要。”琪涟听完一脸得意,“说到成人礼,我也刚参加了呢!”
“雪之国的成人礼吗?那一定很特别吧!”
“特不特别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了解你们外界的成人礼是怎样的。不过—”琪涟突然摆出一副很撒娇的样子,十指相扣我在胸前,“倚天,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她这模样,真诚得就跟祈愿的善男信女一样,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不用这么客气,有事就直说……”
“那我可说了?”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后悔了,如果真的只是小事的话,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吗?
“你说……”
琪涟放下双手,正正身形,像讲历史那样道:“雪之国呢,一直有个传统,那就是参加完成人礼的女孩子,要用空竹筒装上自己喜欢的东西,或是塞一封信,里面写上自己的秘密,比如说愿望啦,喜欢的人的名字啦,都可以写进去。密封好之后,要到风月潭上挖一个洞,然后投进去……”
“咦?这是为什么?”
“想知道?”琪涟故作神秘,“嘻嘻,按照传统,女孩子一般都会邀请一个男孩子陪同前往。”
“啊,你的意思是说,让我陪你去吗?”
“没错!”
我看着她,她也乐呵呵地看着我。我突然感到一种不可推脱的责任感,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于有困难的人向我伸手讨援时的同情,而是一种得到天神眷顾时被赋予使命的自豪感。
何况,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相比起来,这个请求也的确是过于微不足道了。
“——被邀请意味着什么?”
琪涟眨眨眼思索了一下,“信任,分享。”
我不禁大受感动,为这信任,分享。
“我答应。”
“太好了!”琪涟高兴得像只汲到水的小鹿,小声也像呦呦的鹿鸣般欢快,却又比鹿鸣更清脆,就像曾经母亲房门迎风飞扬的铃铎般悦耳。
琪涟出了房间去照看正煎着的药,我也闲了下来。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明显地感受到严寒的侵蚀,我不禁将被子又往上扯了扯。靠在房角,透过雕花木窗,窗外那个被飞雪朦胧了的世界却让自己有一种很清晰的错觉。也不是错觉吧,有时候,越影绰的东西,反而越真实。就像现在的我,尽管依旧怀疑这令人神往的雪之国是落在了梦里,但又不得不庆幸自己,真的是找到了这无异于传说的地方。
我又对母亲说过的“雪是上天的赠礼”这一优美的赞歌深信不疑了,这份赠礼,不仅赠予了我重生,更让我造访了世人百梦却不得一见的雪之国。
琪熙村长回来了,说是村东哪户人家因为要铲院子里的积雪,可不懂事的小孩在一旁苦恼个不停,他见到了,便答应让琪涟过去照看一下。
琪涟临走时答应我不要乱跑,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自然是答应了。
她走后没多久,我就溜出了被窝。不管怎么说,我也睡了两天两夜了,骨头都酥了。想起以前在家里,这个时候,恐怕自己正在训练场和花岩练武吧。世事也真是捉弄人,如今罹难了,反而比以前更安逸了。
我苦笑着套上棉袄,跳了两下。这儿实在是太冷了,无法形容。我以前认为红枫喷出的冰柱冷冻彻骨,如今看来,那种程度的冰根本不算什么。或者说,它只展现出了寒冷的形,却没有通透寒冷的神。
我打了个寒噤,哆嗦着坐到火炉旁,这才感觉温暖了许多。
应该去外面转转吧,去看一下风月村地全貌,别等以后回去外面的世界,才遗憾好不容易进一次雪之国,却连它具体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我打定主意,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外间是一间简单的厨房,收拾得井井有条,煎着药的陶壶正冒着热气。往里同样是两扇漆得朱红的木门。我愣了一下,怎么说琪涟一家至少有四口人,怎么只有三个房间。而且,我一来,还鸠占鹊巢霸了一间。难不成琪涟地父母不住这?想到这,我不禁心生歉意。
我转身朝屋外走去,却发现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琪涟正站在门口,叉着腰气鼓鼓地盯着我。
“琪涟?”我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息吗!”
“呵呵,闷得慌。”
“好!好!反正又不是我病着!”
见她有些生气了,我赶紧道歉,“琪涟……,好吧,那我回去继续躺着。”
琪涟翻了翻白眼,喘了口气,蹲到火炉旁边匀了匀药。
“我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添煤了,所以特意赶回来,你倒好—”她瞪了我一眼,用一块毛巾握住陶壶把,抬下火炉,往里面加煤。
“不识好人心!”
“不是……”我搔搔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没那么严重吧。”
琪涟也没理我,就这么闷了一会儿,她拿把扇子煽呀煽,煽到火苗儿舔壶底了,才站起来。
“你真的很无聊啊?”
“啊……”我呛在那儿,对也不是,否也不是。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这药还有得煎呢。”
“行。”
我跟着琪涟出了门。屋外,雪花点点,飘飘洒洒一望无际,积雪也积了挺厚,漫过脚肚子。还好,院子里专门辟出一条略高的小道,铺着青石板,也因为踩得较多,积雪都融化了。不过,污浊的脚印跟一边洁白的积雪比起来,就有点让人怜惜了。
我对着手掌哈两口气,使劲搓了搓脸颊。一瞟眼,发现琪涟正冲着我乐。
“怎么了?”
“没事儿,有这么冷吗!”
“你自小生活在这儿习惯了当然不觉得!”
我们穿过竹栅栏门,往东边走去。
我环顾四周,对这个村子有了更深的了解。村民的屋子的确都是蘑菇形的,只不过都是清一色的白。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一串串的冰束,像绽放的水晶般晶莹剔透。那些应该都是昨晚凝成的,或许现在时辰太早,早起的人都懒得去拨掉他们。一路沿着泥泞的小道儿往前走,发现很多人家的门还是紧闭着。天已经亮很久了,似乎这里的人比较慵懒呢。已经起床的人家大都在院子里扫着积雪,看见路过的我们,都报以诚挚的微笑,似乎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存在一点也不惊讶,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琪涟每经过一家就要热情地打招呼。
“五叔早,这么早就起来扫雪啊!”
“哪有妮子你早啊!”
“哈哈……”
“誉伯早,扫雪这种事就让瑞哥来干嘛!”
“那小子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疯去了!”
“那您慢着点儿……”
“琪涟这么早又去帮忙干活啊?”
“嗯,去帮参嫂照看一下淘气鬼小恒。”
琪涟说那个“嗯”字的时候很特别,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可爱极了。
“琪涟,现在要去照顾的小孩是叫琪恒对吧?”
“对啊。你也不用做什么,一边休息就行了。”
见没能得逞,我想了想,又问道:“小孩子应该挺难对付的吧。”
“对啊,哭起来没完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还好,小恒已经三岁了,虽然捣蛋点,至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
“你就一直帮大人照顾小孩?”
“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吧。”
我心满意足地跟着琪涟继续往村东走。
终于到了琪涟口中的参嫂家,见她用一条白色的纱巾裹着耳朵以上的部分,把头发整个包住,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馒头。她是打算扛起靠在墙边的铲子铲雪,但一个小不点抱着她的大腿死活不松开,一直咿咿呀呀地哭个没完,弄得她是又可怜又可气。
见到琪涟,她总算松了口气。
“丫头你总算来了,快把这小混蛋给我拉走!”
“琪涟笑嘻嘻地过去抱起琪恒,说也奇怪,小孩马上不哭了,破涕为笑,伸手便掐住了琪涟地脸蛋。琪涟一声怒嗔,也单手掐住琪恒的脸蛋走到了屋檐下。
我朝琪涟说的参嫂点头微笑示意,她顿时就乐了,“琪涟,怎么还把相好带来了呢?”
我被呛得一惊,正想解释点什么,却见琪涟脸上泛起红晕嗔道:“参嫂你再胡说我可就走了。他叫倚天,爷爷应该跟你们提起过的。”
“好好,不跟你开玩笑了。”她乐呵呵笑道。转头看向我,“小伙子,你很幸运啊,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进入村子的外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抢过她手里的铲子说道:“我帮您吧。”
“别别别,你是客,哪能让你干活呢!”
琪涟也在一边笑话,“你就别添乱了,病还没痊愈呢。”
我无奈地跟着琪涟进了屋里,围着火炉坐了下来。琪恒看着我,鼻涕一点点从鼻腔里趿拉出来。我预感到要出事。果不其然,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琪涟嗤笑着帮他擦掉鼻涕,“看,你都把人家吓哭了。”又继续哄道,“来,姐姐给你唱童谣:
“风儿吹吹,雪花追追
风月潭里珍珠碎
珍珠盖,珍珠被
珍珠被下精灵睡
精灵睡醒喝醉水,看风儿吹吹,雪花追追
风吹雪追孩儿数雪花儿累
……”
我尴尬地搔搔额,“我去外面看看。”
“哎!跟你开玩笑的。”
“不是,有点闷,去院子里走走。”
我踱出门,看见参嫂正卖力地铲着雪,铲子上反射着刺目的光。好冷的阳光。我抬头眯着眼瞄了瞄正发出夺目光晖的太阳,转身朝屋外走去。很奇怪吧,雪之国的阳光竟然融化不了这里的积雪。
从这里看向山谷尽头,那里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峦,似乎从那上面就能鸟瞰整个风月村的全貌。
我翻过竹篱笆,踩着积雪往那里走去。身后留下一串绵延的脚印,我看着洁白的雪地中一个个污黑泥泞的脚印,心中不禁泛起丝丝罪恶感。
爬上这小山峦也是费了我不少力气,毕竟这是雪地,一拐一滑的,不像在干燥的土地上那么吃劲,再加上身体也没有完全恢复,稍微运动剧烈点儿就觉得出奇的累。
好不容易爬到了顶,我力竭地坐在了雪地上,拍净头上身上的积雪,紧了紧衣领,双手捂着通红的耳朵,嘘着眼忍受着狂风乱雪的欺凌。
从这里看去,风月村缩成了一张竖立的模型。山谷依旧曲折蜿蜒,但房屋与房屋之间没有了相互的视线阻隔,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很奇妙,似乎化成了一张画,随意地丢弃在山间,却被积雪轧住了不能被风吹走,便在此地生根了。
寒风呼呼地刮过,这一刻我想到了很多。我想到了我的遭遇,我此行的目的,我来到风月村的原因,最让我重视的,是我接下去该干什么。
当初进入这片雪域,说实话现在想起来有些无法理解,不可理喻。进入雪之国似乎跟我要去做的事毫不相关,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但当时的心是那么坚决,什么都不可撼动。
——其实仔细想来,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可撼动吧,只是心灰意冷,漫无目的,便事事都可以做为目的。甚至,当时的我可能只是想逃避,却美其名曰寻找心的寄托。
是啊,我还有正是要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干什么。雪之国只不过是自己旅途的中转站。我在这里,只不过是小憩片刻,补充点生的希望和信念,还有对真善的信任。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儿。我极目眺向远方,想挣扎着将视线送出盲区。依稀能看见,翻过山谷的隘口继续前进,那里风雪交加,我怀疑是太远了导致我看错,因为那里的雪下得奇大,简直就像翻滚的流沙一样浓厚。再环顾四周,我甚至有种错觉,整个风月村都被包围在一个巨大的飞雪组成的漩涡中。
不看了不看了,听说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久了会得雪盲症,眼睛会出问题,什么也看不清,搞不好会瞎。
我拍净身上的雪花,慢慢向村子挪去。
从山峦上走回去,耳边突然响起一阵不寻常的风声。我一愣,停下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积雪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我的头。不远处,琪涟捧着脸正咯咯地笑。
“你去哪儿啦……”
“去……,随便转转。”
“怎么不叫上我,万一你迷路了找不回来怎么办?”
“我离得并不远。”
琪涟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跟前,“那可不好说,不是雪之国的人,可是一离开村子就再也找不到回路的。”
“呃,是吗?为什么?”
“因为雪之国一直都是在移动的啊!”
“移动?”
“不然呢,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人在找雪之国却几乎没有人找到过?”
我恍然大悟,“雪之国为什么会移动,怎么移动的?”
琪涟故作神秘地一笑,“想知道?这个不能告诉你。”
我还想再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拉着我往回走,“走啦,到饭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