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记忆来源于父皇为我精心布置的海棠苑,皇宫园林总是别样的精致曾让温文尔雅的父皇偏爱有加。初秋的晨曦宫女端着装满水的大朱红木盆从环廊鱼贯而入,那是给内宫嫔妃洗漱用的。宫娥偶尔在花间停留下来,透过薄雾看见露水还凝结在花骨之间。而嫔妃总是一袭丝质睡袍睡眼朦胧地站在花丛里捻着花芯慵懒的嗅着,似乎不在意露水打湿了她们的绣花鞋。而嫔妃们在洗漱完后总是喜欢问我能不能用胭脂水浇我的海棠花。
连年的战乱已经很少看见父皇御驾亲临,父皇并不像历代君王一样随意选择惠美的女子留在他的后宫,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所谓的自古红颜多祸水,这点从我的母后皆可得知。我对母后的回忆已经显得格外不真切,我总是能在睡梦中看见自己躺在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里,四周落英缤纷,母后轻抚着我的额头泪眼婆娑,我轻轻地伸出手想要拉着她,却茫然的无能为力。往往这时我就莫名的惊醒然后听到手掉在被子上的跌落声。
在那个精致的花园,垂丝,贴梗,西府,木瓜。我当然最喜欢的是贴梗海棠,朴实无华,端庄稳重;花芯厚实,花辨如掌,花色如血。在海棠轩里那个稚气未脱的皇子侧耳倾听着常年雾气氤氲的终南山上传来斑鸠和野雉低转的啼鸣。声音在海棠苑高墙内梧桐树顶久久难以消散,犹如当朝宫廷画师闻蒂未烘干的水墨画。
我记得小时的记忆坍圮后宫之中总是无数隐秘事件的发源地,我时常看见上了年纪的宫女在花园相遇时低头窃窃私语,那些耳语都是深宫的风流韵事。我所得知的前朝的宫女侍卫私通被施以黔刑便是我的侍女凡娥所述,宫女再获刑之前,向刑师苦苦哀求要在额头刺一朵海棠花,刑师冒着被兴师问罪的危险,在宫女额上留下了一朵垂丝海棠。但无心之举却成为一种别样的美在宫廷盛行一时。宫廷韵事总是让无数道貌岸然的迁客骚人和内监宫娥津津乐道。那些幽暗潮湿的小巷,年复一年的可以看见屋檐滴着龌龊的雨。
但我哥哥迟瑞对海棠花并不感兴趣,他更倾向于一种残酷的斗鳖游戏,他让宫廷药师调制了特别的酒,酒醉后的鳖会一直咬紧对方的喉咙直到对方窒息而死。他甚至将斗败的鳖悬于庭梁之上暴尸示众,父皇怒斥他的王为鳖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特别讨厌我细心呵护的贴梗海棠花。有一****看见侍女凡娥在海棠轩修剪我钟爱的西府海棠,但迟瑞走过来,一扬手将我的海棠打翻在地,脸部狰狞让凡娥花容失色。那股幽暗的眼神也让在门后的我不寒而栗。从此不通世事的我对迟瑞退避三舍。
而直到有一天我从睡眼惺忪的从宫女凡娥那得知迟瑞要把海棠园改成曼陀罗园,我惊恐着衣衫不整的跑到大殿在议论朝政的群臣面前恳求父皇,但父皇为我的举动感到错愕,但很快就把我抱在龙榻上。他用冷峻的目光环视着大殿群臣:燕国已在边城陈兵十万虎视眈眈,众爱卿有何对策。殿下文武群臣面面相觑竟然万马齐喑。我看见父皇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下去。父皇不禁低头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退朝吧。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陪着父皇在海棠苑呆了一上午,父皇总是轻轻地抚摸着红海棠花蕊,这是父皇最喜欢的品种,厚实的大掌轻抚着花瓣啧啧称奇。突然拿出裁剪对着海棠根部狠狠地剪了过去,咔,花就扑在地上了。接着对内监说:曼陀罗能长出什么名堂。
父皇是一个睿智的帝王,在我成年之后总是寓意深远的对我说:宫门恩怨时刻左右着朝政大舵,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在国子监我看见迟瑞嘴角轻蔑而得意的笑容,他趾高气昂的喝着进贡的白豪银针茶。惠妃的宠猫走过来被迟瑞一脚踢开:贱货,跑这来添什么骚。
先生苏崇文讲到东周时期骊戎计杀申生,迟瑞捂着耳朵对苏崇文说:先生岂可教我们这些东西,其中的道德伦理和污言秽语叫我们如何断听。
苏崇文说:皇子所言差矣,任何一个朝代的更迭都不会毫无缘故。我讲的都是皇上钦点的古籍,为的是让社稷储君以史为鉴,切莫重蹈覆辙,还望皇子悉心纳听。
这一年,大周大军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溃不成军,父皇与燕国签立城下之盟。国界的边城等要地被割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的秋天总是雾霭朦朦,我已经好久没看见父皇与我们共聚天伦,我在太庙戟门桥上驻足遥望。在这个多雨的季节,电闪雷鸣震耳欲聋,梧桐树枝永远柔弱无骨,内侍殿外环立,父皇跪在太庙前殿,我拉着父皇的手跪下来。梧桐树枝突然掉下来,穿过了雕木纸窗。父皇在近侍惊恐万分时说:留皇子迟旭在此,都退下吧。父皇找到太祖皇上的牌位,佝偻着身躯用袖角轻轻地擦拭。在宫娥内侍的眼里,我只是个平庸而优柔寡断的皇子,总是在芭蕉树下沉默地看着皇城天宫的浮云流转。
为了躲开迟瑞为了铲除异己的别有用心,那些看起来枯燥无味的诗词终于让我如蒙大赦,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了让我身心疲惫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那份安静和祥恰恰是我梦寐以求,年少时我最喜欢的诗是屈原的《天问》,至今回想起来都能让人荡气回肠,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我那时只是一知半解,若有所思。童年的诗意总是站在阁楼上看着无数城墙怅然若失。海棠苑的海棠想远远的飘来,在附近像个小孩若隐若现着扑鼻而来,翩翩起舞的斑蝶成群结队的飞过皇城。我总是在这种混沌的状态下在浮云间看见我的母后,倾城之貌让她仪态万千。逝水流年让记忆显得光怪陆离影影绰绰。恍若隔世。我抬头仰望: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退去了年少的青涩,我已经看不到来路,迟瑞对权力的欲望不仅引起了父皇的戒心,其无中生有的馋妒之心更是让我惶惶不可终日,相传迟瑞竟然在府中设小铜人问卜求神,其中锋芒更是更是无一例外的指向我。宫廷的政治风波无一例外的含着浓烈的火药味。皇宫大院冠冕堂皇的外表之下暗泉涌动黑白莫辨。
左仆射同平章事韩欢之子韩修文也是在那一年入住我相王府成为我的门客,他与其谙熟政事的父亲迥然不同,韩修文所搜集的民间诗词让我大开眼界,山水之文总能让我返璞归真,那些荡气回肠的语句无疑让深宫之中的我击节称叹。我的当时我最喜欢诗人简初凡的《海棠文赋》,其文章之隽永让我猜想此人一定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有门客说说:相王既然如此喜欢简初凡的文章,何不招来门下。
韩修文笑了笑:如此才华,一定桀骜不驯,招来抑只会抹杀诗情而已。
先生苏崇文说:生活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充满诗意,诗意的生活并不是庸者无休止的怨天忧人,应该和静清寂而且享受独处的快感。首先触景生情,然后借景生情,然后寓情于景,以致情景交融。对诗词的理解远远不只是略通其义,不求甚解,真正的好诗是精致的,玲珑剔透的,甚至是无懈可击的。
在友情之外我不想掩饰我这段平凡的爱情,我的王妃是虎贲将军若塬之女若墨。我喜欢看她掌灯给我午夜阅读时留下飞翔的快感,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如灯蕊熠熠生辉。头顶的华鬘和龙凤簪莫名的有海棠香。宫女们总是可以看见我们依偎在湖中央的小船上听着金陵安乐寺传来的钟声,一直金炉里的兽香烧尽,但若墨身上残留的沈檀香气依旧沁人心脾。那些夜宴未尽的别殿传来了箫鼓之音,脸色酡红的若墨红丝袖子沾到了杯子里的酒。她踉跄着说:相王,臣妾有诗在口舌之间,不吐不快。
以爱妃之才思,必是佳作,那就让人备纸墨吧。
芦远钟迟不辩堑,枝青子红两相闲。
残花败柳莫留恨,落英缤纷已曾前。
侍者说:天已三更,露气渐浓,相王和王妃该回宫歇息了。
若墨说:相王,时候不早了,臣妾早已意兴阑珊,咱们回去吧。
临至相王殿,房门微开,凡娥竟然在伏桌而睡,若墨对我轻做一个嘘声,脱下金缕鞋提在手上,只穿着袜子在有菊的台阶上轻轻行走。到了寝宫,若墨便倒在床上,她习惯把枕头抛在一边,秀发如墨般泄于榻上,娇憨可爱。
风打着梧桐叶开怀大笑的声音让我转辗反侧,月光透过窗棂的倒影在地面像个小怪兽。我到画堂欣赏着闻蒂送我的画,宫廷画师的笔锋间的张扬华丽跃然纸端,飞鸟云石呼之欲出,秀劲绝伦。
迟旭。又在欣赏闻蒂的画?
我转头看见我的父皇。
闻蒂之画终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你广访民间文人墨客,难道还是如此不学无术。
我把刚沏好的昆山雪菊茶奉于鬓须双白的父皇面前。
我说:迟旭生性愚钝,只懂舞文弄墨皓首穷经,对国事却未尽绵心,心中有愧。父皇整日为国事操劳,应保全龙体。
父皇放下手中的卷章,说:果真如此?我知道你哥哥迟瑞性格促狭,容不得你,你游山玩水,钟情于字画之间只是避祸而已。想来迟瑞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跪下来。
父皇抿了一口茶,走到窗前:权利之争让手足之情薄于纸,这也正是我为太子之位忧心忡忡的原因。父皇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长叹一声:大周的江山社稷令我忧虑。
那一年的冬天,一场大雪扑向金陵城,我和若墨站在宫城墙上看着白皑皑的一片,已经看不见熠熠生辉的朱色琉璃瓦。迟瑞从后面走来,指着东城门说:皇弟,真是好雪啊,瑞雪兆丰年那。
迟瑞如偿所愿被立为琦贤太子入主东宫。父皇在太子之位的人选一直在我和迟瑞之间举棋不定,但废长立幼自古就是权力斗争的根源,我不想因此让皇宫之中再次弥漫着灰蒙蒙的浓雾,父皇也曾向宰相韩欢家宴时突然造访提及此事,但深谙人情世故的韩欢在此事上一直装聋作哑。于是我向父皇递交了一份秘密奏疏,这也是我奏疏中的经义,我详细奏明废长立幼的种种弊端。也正是这份密疏,让父皇不再犹豫不决,最后总算尘埃落定没有再起波澜。
只记得那一日骄阳似火,而太子迟瑞却穿了一件大狨服,汗珠满脸,春风得意的他的抬头看看弘文殿,对着他的母后周皇后说:母后,我就是东宫太子了,我能不走上去吗?
但周皇后严厉的目光让忘乎所以的迟瑞如芒在背。
大宴三日,大赦天下。
我和若墨坐在马车上看着官道旁的海棠花,有一种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的墨绿色。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季节,再也没有花心甘情愿的掉下来。我又开始缄默不语,还好,这并不是不近人情的癖好。嘈杂和喧嚣都是别人的,与我瓜葛不大。现在脑子里是我再也回不去的从前。背景依旧是二十岁单薄的天空,学会了徘徊发呆沉默愤怒隐忍绝望。海棠花盛开得有些扭扭捏捏,那些有着和煦的风和花开烂漫的日子,早已经不辞而别了。天空偶尔掠过一只鬼鬼祟祟的鸟,怅然若失。
路上永远不乏像戏文一样起承转合的故事,这里的贩夫走卒岔岔或木然地站在一起,洽谈事宜,他们始终微笑着拍着彼此的肩膀后转身离开,然而他们不知道那段记忆成为我不堪回首的风景,今日的残花败柳是因为昨日的落英缤纷,他们所逝去的在我们离开后开始安息。那一刻的雾霭霓虹,恍然看见路灯下如鬼魅般飘动的影子,流动的人群光线被拉成支离破碎的绸缎,黑白明灭。我看见一个老妇人跪在道旁,喃喃自语。手中始终抱着灵位,我问她为何啼哭。妇人悲从中来:他们诬陷我儿子偷了赈灾银两,皇上便振人砍了我儿子的头。
我看了看天空,浮云流转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然后木讷的转头离开,老妇人说:客官行行好,把我的头也带给皇上吧!
走过的路在记忆里已经格外不真切,我站在琵琶湖畔,薄雾迷紊,斜柳乱飞。看见远处的风景都挤在地平线上等待着枯木逢春。周围的风声如半夜传出的猫叫声从坟墓里飘出来然让人毛骨悚然。在这个没有经过精心雕琢的城市,简单的人都偏执地把自己扔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浓雾笼罩的背后是否是江南人精致的脸?
我终于在一个简陋的客栈见到了诗人简初凡,风骨清奇让他鹤立鸡群,与我想象的一样:诗人简初凡穷困潦倒,怀才不遇总是让他双眉紧蹙。但他开怀大笑总是能渲染每一个人。
侍者问:相王素来礼贤下士,何以今日驻足不前。
我说: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非要狗尾续貂,画蛇添足。
第二年初夏,琦贤太子迟瑞因重痰之症卧病不起,我去看他是他已经骨瘦嶙峋,嘴角还残留着青色的药汁,浑身的酸臭已经能够让人难以接近。他的手慢慢的向我伸来,我抓着他的手,他迷离着眼神喃喃自语:我的,迟旭,那是我的。
这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我清楚地看见他的他的瞳孔渐渐地扩撒,宫中御医竟然束手无策,我的哥哥琦贤太子迟瑞竟薨。
父皇和周后悲痛欲绝,数日水米不进,一到此时朝廷成了无舵之船,群臣都看着我,这位昔日只懂得游山玩水的相王,我说:太子已薨,父皇身体抱恙,社稷在飘摇之中,大周的江山前程就仰仗韩卿你们这些近臣了。在灵堂充满青烟和安息浓香的空气中,韩欢说:天子谕旨:微臣等将竭力辅佐相王处理朝政。这也是社稷保全之策,我等对此深信不疑。
我缓缓地走到环廊下,金丝鸟在笼中似乎烦躁不安,我打开笼门把它放在手心轻抚:飞吧,自由的飞吧。我一直把它目送到看不到的地方。多年之后若墨说那时我的嘴角竟然有一丝叵测的笑容。
我喜欢南方的秋天,没有北方突兀的寒风萧瑟,百叶凋零,偶尔梧桐树叶猝不及防的笔直掉下来。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荣登大宝,只记得那天风和日丽,父皇近侍官中常侍手持太子玺缓,神情庄重地交给我,我再拜三稽首,接受太子玺缓。侍者高声喊道:皇太子臣迟旭。另一位赞札官中谒者应声道:可。若墨抬头看着我,眼眶之间已经布满泪水。册立太子的仪式进入高潮。韩欢正步升阶,上殿恭贺,众臣齐呼皇帝万岁。父皇宣布大赦天下。曾经的东宫太子,我的哥哥迟瑞也许在云端的斗转星移之间永远参不透其中的玄机。而我永远都逃不出命运的藩篱。
群臣齐聚议政大殿,韩欢深邃而睿智的目光考验着社稷储君,我正襟危坐。燕国在北还之后,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整装待发伺机挥师继续南下,群臣依旧并没有唇枪舌战。韩欢始终面如冰霜,我说,不知韩公有何良策。
众臣敛容屏气,韩欢说:微臣认为,当以战止战。燕国屡次进犯已是穷兵黩武,整军饬武便可一劳永逸,此乃微臣愚见。
此策计在长远,可燕国虎狼之师已兵临城下,韩公之策非权宜之计啊。
我转过头,远方烟囱里的一缕青烟仍在袅袅上升,斑竹在窗外斜角婆娑摇曳,忘记了哪个历经风尘的女子在洗尽胭脂后说:什么都是从孤单里面长出来的。
在众臣跪安之后我把韩欢留下来,说:燕国虽然兵多将广,但不可能是铁桶一块,韩卿秘密招集五十个能干之人到其都城传谣说其大将曹彬及李松有意谋反,蓄意黄袍加身。谣言又没有名字,你去办吧!
韩欢惊愕地看着平时木讷寡言的我,他一定认为我的锐气和鸿浩之志早已弥散,他很快意识到那个浑身散发着悲凉诗意的相王早已随风而逝,颔首一笑,大周社稷全仰仗储君了。
在烈日下的曼陀罗园满目苍痍,蒿草已经在犄角旮旯凌乱的疯长,留一个地方久了,会绝望。南方的安详和恬静在黄昏时毫不吝啬的表现了出来,夕阳映照在海棠小道上疲惫走过的宫娥内监,我固执地守着一大堆砾石期待着有朝一日她能开成海棠花的海洋,但我不想在那一日真的到来时,所有的花儿都含苞待放,而你却孤单的凋谢了。我想知道结果,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