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将军坐在床前,看着昏迷的叶公子,一脸的愧疚,不知为何,又是突然想到了当日大破南蛮凯旋班师的情景。
朝堂之上,皇上龙颜震怒:“叶长生,你可知,这几年你穷兵黩武早已令得国库亏空!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只要有仗打,你就可以置安南百姓于不顾,置我安南社稷于不顾!”
“臣不敢。”叶长生惶恐的跪下。
“不敢,”皇帝冷笑,“我看你没什么不敢,南蛮已经溃退四百里你竟还敢带人追击,若是敌军戈壁深处设伏,我看你怎么还有命回来!来人,给我摘了叶长生顶上乌纱,贬了!”
一众臣子急急跪下,为叶长生求情,半晌之后,皇帝冷哼一声:“念在你也是尽忠为国,这次就不追究你了,功过相抵,你退下吧。”
“谢主隆恩。”叶将军欲言又止,看见皇帝满脸暴怒的表情,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只得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想不通,叶将军眉头紧锁,怎么也想不通,若是在平常,自己追兵千里皇帝不会有所不悦,反而会褒奖自己作战英勇,可如今却是一反常态,对自己追击敌军残部之事大发雷霆,为何会这样?是有小人作梗,还是皇帝真的不再信任自己?
一旁叶少爷的闷哼声打断了叶将军的思路,叶将军看了看浑身是伤的叶少爷,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舍,但犹豫再三,却还是向着门外走去。
叶少爷挣扎着起身,黄沙大漠里的一切如同噩梦,历历在目,他看了看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问身边的仆从:“二少爷呢?”
在他最后一刻的意识中,他倒下的时候,叶晴还在自己的怀里,如今自己回到了叶家,想来叶晴也应该平安才是。
“二公子包扎好了伤口,已经往清风关去了。”
叶少爷眉头一皱,叶晴身体羸弱,想来受的伤不会比他轻才是,怎么就急着跑到那偏远的边塞去?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眉头一皱,又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他没事便好,可有些事,是耽误不得了。”
他对着下人吩咐道:“去把叶长生叫来。”
“是。”
叶将军走进屋中,两人沉默的对坐,如同万古不变的雕塑,过了好久,叶少爷开口打破了僵局:“我去大漠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你急匆匆的出门,想来是不放心你的弟弟,所以我一直带兵尾随在你们身后。”
“哦,”叶少爷平静的点点头,“我出门,你便带着人马一路相随,弟弟出门,遭人暗杀你便不管不问。”
叶少爷突然暴起,狠狠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身体上的痛苦和心里的愤怒令得他的表情变得扭曲:“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爹!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父亲!亲生儿子有丝毫闪失你都不能承受,养子横死街头你视若无睹!如果不是我,叶晴早已死在沙漠里了你知不知道!亲生与否,是不是真的对你这么重要!”
“我也想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会有人暗杀叶晴的。”叶将军并不理睬叶少爷的暴怒,而是把问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不用你管。”叶少爷没好气的回道。
见到叶少爷并不回答,叶将军继续开口,语气风轻云淡却让叶少爷心中一凛:“你在我身边长大,你的本事我自然知道,政治朝堂,人心算计,这本不是你的强项,可是你却无师自通,不,甚至还精于此道,你觉察到叶晴即将遭遇不测,如果说,在你的身后没有哪位高人帮助你的话,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该有这样的见识。”
“我真讨厌你那种自以为是的语气,”叶少爷迎上叶将军的目光,叛逆而不屑,“没有人帮我,我不信任何人,这是五年前你教我的”
叶将军无话可说,旋即叹了口气:“收手吧,我不想看见叶家毁在你的手上。”言毕,对着门外走去。
可叶少爷的声音,却让他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
“长青关,恶风谷,百丈兰溪,对于这三个地方,你是不是很耳熟?”叶少爷端起一旁的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压下心中的怒意,语气中是令人心寒的阴冷,“因为你平定南蛮之国后,你的部队,都被派发到了这三个地方。”
叶将军略一思索,语气依然平静:“不过是削减军队罢了,有什么可怕的。毕竟我手握重兵,若真是谋反,是相当于灭国的大祸。况且,将我的军队分派到边关各地,也算是为国尽忠,这不是军人的报国之志吗?”
叶少爷冷笑:“还在自欺欺人……有哪个君主愿意见到自己的臣子比自己更优秀呢,可功高震主的道理,你并不懂,你只相信君君臣臣的忠臣明主。南蛮一战,你威震四方,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夹道相迎,甚至为你修建生祠,你的军队规模极速扩大,安南百姓,皆以进入你统率的军队为荣,殊不知,祸由此生。”叶少爷不再多说,而是直视叶将军的眼睛。
叶将军脸上的淡然缓缓被一丝凝重所取代,仿佛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编制虽削,军威仍在,以他叶长生的威信,安南国中振臂一呼,只怕是就地谋反,响应者也是数不胜数,况且百姓对于叶将军的颂扬与拥护已经接近狂热的地步,“叶氏不再,安南无国”的坊间传闻,便是最好的佐证。
“而且,”叶少爷继续开口,“这几****出没于花街柳巷,你当真以为我是在寻花问柳不成?”他嗤笑一声,自怀中掏出一张地图,“花柳之地,却是最好的屏障,军部要员,沉溺女色者自是数不胜数,而我便刻意打赏那些被达官贵人所宠爱的舞姬,费尽心思方才得到这城中的布防图纸,”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扔给长生,“自己看吧。”
叶将军打开图纸,见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军队名称,但唯独,少了他叶家的军队。
“从三个月前到今天,皇城,边关,乃至于各处城门,都再没有叶家军的影子,对你的怀疑已到如此地步,要将你所部署的防军都悉数撤去,你可还认为,皇室不想杀你?”
叶将军面色一僵,思索了片刻,认命般的摇了摇头:“君要臣死,不死不忠,若是皇上认为我叶氏家大业大,留我叶氏是养虎为患,那我自愿自灭满门,为我皇尽忠!”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写着“世代忠良”的字帖,喃喃自语:“叶家这世代忠良的名声,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叶少爷轻轻的鼓掌,脸上的嘲讽毫不掩饰:“真是忠君爱国啊,可是你曾想过,若是你任由朝廷杀剐,那叶家有多少人要给你陪葬?”他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比如,我。”
叶将军默然,如果真的如叶公子所说,皇室对自己起了疑心,那自己的忠诚还有何意义?自己的引颈受戮也不过是徒留笑柄罢了,可是,他看向叶公子,自己数十年戎马沙场,虽是保家卫国却一直未曾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而叶少爷的母亲,更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身死异邦,所以,他对于叶少爷,心中也就怀着不小的歉疚。
可是现在的叶少爷好像变了,变得深沉老练且城府颇深,就连颇为人所不齿的流连花酒之地,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目的打上一层面纱,他能看见朝堂之下涌动的暗流,看见那些未曾表露的杀意,削减编制,调动军队,其后所暗藏的野心,这些,真的是一个不曾进入军队的少年能够在一夕之间明白的吗?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些不是他自己的意识,那么在他身后操纵一切的人又是谁?他又有什么目的?
叶将军看向叶少爷,无论如何,这个少年已经不复几年前的单纯了,叶将军抬起头,看着墙上“世代忠良”字帖,在心中呢喃:“叶家忠君护国的名声,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思虑良久,叶将军伸出手,一枚浑厚的铜钱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手掌中央,下一刻,铜钱被高高抛起,在阳光下发出迷离的光泽,叶将军缓缓叹了口气:“忠与反,交给天命吧。”
“哼,”叶少爷冷哼一声,“果然是驰骋疆场忠君爱国的悍将,为了你那所谓的忠臣之名,甘愿让叶家上下陪葬吗。”
叶少爷硬撑着站起身子,即使是如此轻缓的动作也令得他身上的伤口重新裂开,但他已无暇顾及,忍住身体上撕裂般的剧痛,他踩住了那枚能决定叶家名声的铜钱:“不信我便直说,何必搞这子虚乌有的一套。可是你可知道,要杀你的,并不是当今圣上?”
“什么!”不是当今圣上,那会是谁?叶将军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叶少爷。
叶少爷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甩给叶将军:“自己看。”旋即又是出言提醒道,“你好好想想,如果真的是皇帝要解除你的兵权,直接让你告老还乡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削弱你的兵力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想借皇帝之手,除掉你。所以……”
“圣旨到。”门外传旨太监尖锐的声音,直接将叶公子的话打断。
片刻之后,叶将军拿着圣旨,一脸的疑惑:“通州一带百姓暴动,令我前去镇压……”
“通州地处富庶之地,民风淳朴,百姓安居,哪有什么暴动的道理,想来,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除了你。”叶少爷轻笑一声。
叶将军盯着叶少爷,不说话,只是沉默的审视,叶少爷的话如同过耳清风,也直接被其无视。
觉察到叶将军的怀疑,叶少爷无奈的一笑:“你不会认为是我吧?我承认,确实有些事情我对你隐瞒,但我绝对没有想过陷你于不义,我叶平之是不懂人伦之义,但还没到杀父弑亲的地步。况且,如果真的是我想杀你,直接在家里动手不就好了?何必费这许多周章?再退一步,若真的是我想杀你,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你?”
叶将军再度默然的打量叶少爷,如同在看一个自己毫不相识的生人,半晌之后叶将军发出无奈的叹息:“若是真的是你暗中操纵此事,我希望你能早日收手,我确实有愧于你,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与我父子反目。你好自为之吧。”言毕,对着一旁的仆人吩咐道,“去昌平驿馆找刘副官来,即刻拔营,目标,通州。”
“父子反目?”叶少爷冷哼一声,“叶长生,你是真的老糊涂了,我一心救你你却与我反目,那你是不是要亲手把你的儿子送到断头台上?还是说,你真的可以为了国家社稷,置妻儿家业于不顾?”
叶少爷忍住身体撕裂般的剧痛,从怀中扯出那块血迹斑斑的手帕狠狠地甩给叶将军:“若不是母亲嘱托,我乐得看你死无葬身之地!多管闲事!”
叶将军并不理睬,只是沉默的捡起手帕,默默地凝视那熟悉的字迹,便对着门外走去。
鲜血缓缓的流下,****了叶少爷的后背,叶少爷瞬间瘫坐在地,他本就有伤在身,先前的一番动作更是挣裂了他的伤口,但叶少爷犹如毫无知觉的死人一般,直到此刻,那过度失血的脱力感涌上,才令得他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重新变成了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半晌之后,叶少爷对着门外呢喃:“或许你是对的,叶长生他,只要为国而活就好了,妻儿家小什么的,对他都是累赘。虚名,终究大过骨肉至亲。”
门外的古树簌簌作响,仿佛认同叶少爷一般点头赞许。清明小心地扶起叶少爷:“将军太过忠诚,当日即使我出言劝阻,南蛮残部仍是被其清剿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天下太平,只怕兔死狗烹的日子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