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松33年冬。
平静的夜,似乎白天的一切从未发生…
少女独自缩在草堆里,脸上身上满是血迹,半边脸肿的不像话,狰狞可怖,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容。披着早被老鼠咬的破烂不堪的半床夏被,漏出半个血迹斑驳的肩头,死死的盯着对面的牌位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双拳紧握抱膝,眼睛红肿的可怕,却没有半滴眼泪……月光透着破旧的窗纸洒进来,正好映在少女对面的木牌上,木牌上血字未干,显得格外阴森,不久,那少女似想起什么,含住咬破流血的手指,似笑非笑。
娘曾经和阿莫说,在慕家想要活着,就不要相信任何人,要忍。
可是阿莫还是信了,这是她第一次相信别人。她信了一个看门男人,一个慕府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大概是太想逃离,她把自己身上唯一的镯子给了他,那男人拍着胸脯说会带她离开,阿莫鬼迷心窍的点头信了到底。大概是好久没有人那么真诚的对她笑了吧。之后,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娘,就被夫人发现了,领头的正是那个男人……
一如既往的羞辱谩骂抽打,阿莫跪在地上百口莫辩,头早已磕破了,血糊在了脸上,模糊了视线。娘的头被人死死碾踩在地上,奄奄一息。阿莫气急,疯了似的扑上去咬了大夫人,被那个男人一脚踢在了脸上,当时眼前一黑,就仰头倒了下去。再醒来了时,已是傍晚,娘不见了,门外的回廊上那一道长长的血迹暗示着发生了什么……
阿莫知道,人回不来了,在这个家里,从未有人在乎过她们的存在,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而害死娘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是她对人性还抱有一点信任,简直愚不可及!阿莫把头埋在膝盖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怕自己哭出声。她浑身抽抖起来,泪水混着血水,心仿佛麻痹了,说不出什么滋味……
十六年来她第一次这么哭,以前被打被骂,被砸脚趾泼屎尿,她怕娘伤心,从不吭一声。
有时她也会偷偷的设想,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儿,娘生了个儿子,会不会处境大不相同?爹当初把娘带进慕家,无非就是大娘膝下有女无子,想找女人生个儿子,过继给大娘。却偏偏又生了女儿,之后爹再也没有理会过她们母女,被人无名无分的就丢到了后院偏僻的柴房,与废弃的猪圈仅一墙之隔,于是,阿莫从有记忆开始,她的童年,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其实,除了每天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吃不完的馊饭,还有偶尔的毒打,其余的都还好,能和娘在此了却余生也未尝不可。可“逃出去”这个念头就如魔咒一般,阿莫每长一岁,念头就增一分。这个魔咒强大到足以让她忘记八岁时娘带她逃跑失败后,被夫人用铁锤生生打断的那条腿……自己一定是疯了,她这样想着。
思绪随着那被一脚踹开的门,散去。阿莫急忙扯下身上的薄被,盖住了木牌。
前院的张大娘走了进来,瞄了眼阿莫,神情极度厌恶,掩着鼻子,通了通嗓子,厉声道“吃饭!大夫人心善!怕你这个贱蹄子饿死,让我亲自过来送!”说完随手把碗碟丢到了桌上。
阿莫抬眼看了看,张大娘是夫人的随从,大小姐的奶娘,狐假虎威!阿莫心中冷笑。随即跪直了身子,恭恭敬敬的俯身磕头,神情谦卑,声音嘶哑:“劳烦张大娘亲自跑这一趟了,阿莫谢大夫人恩德,没齿难忘。”
张大娘一听这话,装腔作势道:?“呦!你这贱蹄子今晚怎么这样乖?莫不是也怕如你娘那样被挑断了脚筋活活去喂了狗。”婆娘冷笑着斜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阿莫,莫名得意。
阿莫把头埋得很低,紧咬牙关,想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与悲恸,双目肿的发疼,却不敢流泪?:“张大娘,你们这样做,不怕被我爹知道吗?”似乎喉咙有血,声音哑的不成句。
张大娘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道:“你爹?哈哈!这么多年他来看过你一眼没有?你以为慕家今日的荣达是谁给的。皇上?我告诉你,是我家夫人!这府上的大小事务他说的算?亏你还记得这个爹!怕你连他什么样子都不知晓吧!”
阿莫不再吭声,只俯身跪在地上,张大娘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她微微发抖。
张大娘见状又道“你不会是现在还想着老爷能把你接到前院过好日子吧?”
阿莫闷声:“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妄想,能活着就好。”
张大娘随之厉声呵斥:“不敢最好!我告诉你,要不是当年夫人无子,怎会忍气吞声让老爷接贱人进府!你们有这个下场,怨不得别人,怨就怨你娘自己不争气,偏又生了个女儿,留你们贱命到现在,已经是夫人最大的仁慈了!”
阿莫再次叩首道:“阿莫谢夫人,谢大娘。承蒙夫人和您关照,才能有一瓦遮身,日后必定天天久拜佛前,求夫人和大娘康健万年!”阿莫抬头望向张大娘,神色诚恳悔悟,眼神有泪,看似楚楚可怜。
张大娘闻言冷哼“最好这样!别动歪心思,兴许你还能活些时日,像你娘那样唱曲儿跳舞的青楼狐媚子,注定活不长!”说罢拂袖抬腿走人。
阿莫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松开紧握的手掌,指甲早已插进手掌,血肉模糊。躺了许久,阿莫踉跄的撑起身子,向桌边爬去…
是往日一样的馊饭,阿莫表情木讷,拿起饭碗,直接用手往嘴里胡乱塞。她要吃饭,她要活着!那双杏眼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流滚落,可还未到嘴边,就被她随手抹去,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饭。她望向门外,仿佛透过远处斑驳的木门,径直望到了前院,望到了围墙之外。
前院一定因为姐姐要回来了,正欢声笑语,热闹着。那个姐姐对自己是好的,以前翻墙溜进来教她识文断字,给她好吃的。后来被夫人发现,差点夹断了阿莫的手指,那之后,就在没看见过姐姐,听一同洗衣服的婢女说她后来得了怪病,药石无医,被送到了夫人的娘家养着。想来也有4年没见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思起过去阿莫微微抽动了嘴角,姐姐拥有的一切,也是应该属于她的,不是吗?想到这,阿莫又自嘲的摇头,妄想啊!妄想!姐姐姓慕,她姓莫,她连名字都没有,又不准姓慕,只能跟了娘的姓氏,又何谈什么属于呢?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收回思绪,阿莫想她一定要活着!不是因为奢望前院的繁华享乐,而是自己这条命是娘换来的,她还没出去看看墙外的景色。她要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出去的,哪怕已经在这里困了十六年。她回头,望向那破被盖住的牌位,喃喃自语:“娘,你安心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