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是我曾供职过的一家广告公司的业务员。记得应聘的时候,他穿着不得体的西装,西装袖子上还带着不知名的商标,但衬衣是纯白的,格外干净,衬得他风吹日晒后的脸更黑了,说话时,带着忐忑的羞涩的笑容。他用带着豫北地方口音的发音,说着并不流畅的英语,惹得所有人都笑了。应聘者中,他的条件几乎最差,没有文凭没有阅历没有城市意识,不过是一个从豫北千里迢迢跑来这座海滨城市讨生活的农村孩子。想必是家境的缘故,高中读了一年多就辍学了,然后离开家,在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环境中辗转。后来熟悉了,听他说曾经做过建筑工、装卸工、清洁工,还做过饭馆的跑堂儿……其间吃过的苦可想而知,却还有一份上进的心思,一边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一边没有忘记读一些有用的书,比如广告学,比如营销学,也没有忘记曾经学过的英语。
就是这样的条件,他却在很多有文凭有经验的应聘者中被留了下来。公司老总出身农村,多年后,是个成功却依旧感情用事的商人。也许,这是张弛的幸运,他不用再过晚上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睡通铺的日子了。从此他可以西装革履地出入这个城市繁华地段的写字楼,虽然看起来,他和这一切是那样格格不入。
张弛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他叫我安宁姐,虽然事实上我比他还小了一岁。他几乎叫所有的人姐或者哥,口吻是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却非自卑和讨好。
也许因为这样,因为他的称呼呼唤着很多人心底的温柔,对这个看起来土土的男孩,大家都有了一份额外的照顾,开始有人带着他上路,部门经理也热心介绍客户给他。私下里,我教他如何讲正规的普通话,如何穿西装,什么颜色的外衣搭配什么颜色的衬衣和领带……每次说起这些,他渐渐白皙起来的脸都会忽然红了,一边点着头一边答应着。可是下次,却依旧穿着不得体的衣服来上班了,只是西装上的商标拆掉了。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他只有那样两套衣服。想明白的时候心酸了一下,以后,穿衣服的事,便不再说。
张弛的工作始终不得要领,业绩平平,每个月能拿到的,也就是一份保底工资,他还学不会为了利益周旋于这个社会。张弛每天费力地给客户打着电话,出去跑几趟,回来也都气喘吁吁,还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等到没有人的时候,会小声问我:“安宁姐,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说得挺好的,可就是不签合同,然后,就和别人合作了。”
他从来不同客户吃饭,也不懂得操作所谓的折扣,他还不懂商业社会的人际交往,而这些事情,却不是可以教授的,需要他自己慢慢领悟。
可是看上去,张弛却是满足的,溢于言表的满足。每次拿到薪水,他会先跑去邮局,想必是给家中寄钱。他还喜欢用带了公司名称的信笺和信封写信,经常地写,写信时,脸上带着一种独自陶醉的微笑。
但是我不会去问,也许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着一些自己的秘密。这样从秋天过到冬天,张弛身上的行头,也不过多了件质地很差的毛衣。后来他的生日到了,我终于找到机会给他买了件好点儿的羊毛衫,他不肯收,我说:“你叫了我那么长时间的姐姐,就当是姐姐送你的吧。”城市的冬天还是太冷了,他衣服的单薄让人心疼。张弛红着脸收了下来,执意要请我吃饭。为了不伤害他单薄的自尊心,我陪他吃了一顿花费很少的麻辣烫。
过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到他穿那件毛衣,忍不住问了他,张弛的脸又红了,嗫嚅了半天说:“我,我寄给她(他)了……”
“谁?”我不解地问。
“给……给……”他吞吐半天,忽然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给女朋友了,她比我还高一点呢,那件毛衣,她穿了一定合适。”
我愕然,为他把毛衣寄给了一个女孩子,也为他口中突然出现的女朋友。
张弛以为我生气了,慌忙扯着我的衣服解释:“安宁姐你别生气,反正我也穿不着,咱们这里多暖和呀,还有暖气,她比我更需要。她读大学,要穿得好一点,不然会被人看不起的。”
我依旧怔怔地无话可说,却明白过来,他的信,他写信时脸上陶醉的微笑,他的节俭,对自己的苛刻,原来是为了一个心爱的女孩子,一个正在温暖的上海读大学的女孩子。
“你们……”忽然地,我想问他,但只说了两个字却住了口。
“安宁姐,我给你看她的照片吧,她可好看了。”张弛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犹豫,自顾自地在裤兜里拿出一个劣质钱夹打开。张弛没有说错,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虽然神情中还带着农村女孩特有的一份土气。
“是,很漂亮。”我看着,把钱夹还给他。
他却不再等我问什么,说:“她叫小丹,是我中学同学,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她现在在读大二,等她毕业了,她就来青岛找我。”
张弛的神情,有我熟悉的写信时的陶醉。
“你的工资,都寄给她了吗?”“是啊,她家里也穷,当初说好的,我来供她读大学,以前挣钱太少了,挺委屈她的,现在终于好些了。”他絮叨着,“小丹也快过生日了,安宁姐,过几天,你陪我去给她买件衣服吧,她想要件小风衣,我也不会买,她还想要个CD机,等我攒够了钱就给她买……”
我点着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悲哀,像看到一个庸俗的电视剧,从开始,所有人就猜到了结局,只是主人公并不知道,还在认真地把故事进行下去。
我没有陪张弛去买衣服和CD机,几次都找借口推掉了。他好像觉察出什么,后来不再邀请我,但还是像以前一样诚恳地叫着我“安宁姐”。一年后,张弛终于有了自己一两个固定的客户,收入高了一点,还是一如既往地写信和寄钱,给他心爱的姑娘。只是那么长时间,女孩从没来过,也没有给他回过一封信。有几次,张弛想同我说说女孩,但我打断了他,我不能分享也不想陪他一起欺骗自己,我宁愿我是错的,我希望那个女孩子知恩图报,甚至是真的爱着张弛。
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故事,我的不闻不问,不过是自欺欺人。叫我姐的张弛,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能力疼爱他。
后来,我决定跟着男友去北京生活。走的时候是夏天,张弛穿了那件应聘时的纯白色衬衣送我到楼下。写字楼的生活改变了他许多,人看起来白了,好像也长高了一点,说话不再带浓厚的豫北口音,对工作中的许多事情,已经学着慢慢适应。也有一次两次,请客户到好的酒店吃饭,虽然每次回来后,依旧心疼饭菜的昂贵。近两年的时间,张弛惟一为自己添置的,是一套打了折扣但看起来稍微像样点儿的西装,为此,他的午饭从最简单的盒饭降为馒头夹咸菜,坚持吃了一个月。
那天他抱着我的东西,站在楼下等车时,我看着他,忽然忍不住说:“以后,也疼爱疼爱自己,不要把什么都给了别人。”
这句话,我有所暗示。他抬起头笑了,笑容依旧纯真羞涩,他说:“安宁姐,其实后来我一直想告诉你……可又不想说。”
我在张弛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陌生的暗淡。
“说吧。”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沉默片刻,低声说:“其实,其实小丹不会来的,我早就知道了,她不会爱我,不会和我一起生活,我早就知道了。”
“张弛!”
“安宁姐,我知道你疼我,可是,爱情是我这么多年的支柱,因为她,因为我对她的承诺,我才在外面坚持下来。当初我答应她,无论如何,不让她和我一样辍学。我答应她的,已经做到了。”
我看着张弛,任一辆辆的出租车在我面前离开,我只是看着他,看着我心中那个傻傻的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孩子,看着他羞涩的笑容,眼泪慢慢落了下来。是的,他还没有长大,还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不够圆滑不够成熟,他追逐不了城市的脚步。可是有一种成长,有一种善良,有一种坚持,生活在都市中自以为什么都看透的我们,永远都无法抵达。
靠近他,伸出手,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了张弛。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体会着感动的温暖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