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满目都是翠绿和碧绿,包括空气也都是绿的,绿得养眼,绿得让人舒坦。置身无边的绿色里如同潜入海水,人也就变成海水中的鱼儿了。攀爬到树冠还没有爬到顶呢,所有的松塔都在树尖上托着,也是在你的头顶上悬着,毫不懈怠,略微休息就继续再努力。当攀爬到顶尖,从稠密浓浓的树叶中探出来脑袋,眼前豁然一亮,真就像鱼儿跃出了水面,视野开阔,一览无余。蓝天,白云,雄鹰和峰巅,上上下下到处都是黄橙橙的塔子,沐浴着阳光,很灿烂地笑着。更远处的群山巍峨起伏,更低处的云雾舒展缭绕,从不同方向不时传来梅花鹿的叫声,如恋人在呼唤,是那样的亲切,听着看着感受着,不会作诗也不由得感叹啊,太漂亮了,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美呀。兴安岭是富裕的,肥沃的土地,茂密的森林,以及大森林下面无尽的宝藏,尤其是站在树尖上就能看到远处蜿蜒流淌着的黑龙江。那是界江,界江那边是外兴安岭,土地同样肥沃,森林更为茂密,茂密的森林下面还储藏着天然气和石油,那儿也同样富得流油啊。一百年以前,那也是大清朝的土地,百年以后理应划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至今还记着那些熟悉的名子,如庙街、庙屯、普录、宏科、伯力、徐尔固、雅克萨等等。
可是,1858年那张《中俄瑷珲条约》,一次就割去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啊!这还不算,事隔两年,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又割去乌苏里江以东四十万平方公里中国的领土,两次就是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啊!快赶上新疆的面积大了。更让人气愤和无法接受的是,《中俄瑷珲条约》规定,江东六十四屯地区中国人有永久的居住权,中国政府永久的管辖权,结果又是怎么样呢?在江东祖祖辈辈居住着的鄂伦春、达斡尔、哈萨克、赫哲、回族和汉族以及满族等三万多人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被老毛子赶入了江中……由此,海兰泡改名为布拉戈维申斯克,精奇里江也更名为结雅河。我们的领土被老毛子(俄罗斯)割去,我们的同胞被老毛子屠杀。这就是中国近百年的历史,这就是软弱被凌辱的现实,那么大的面积,足足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啊!
不仅采籽攀爬上树梢,黑龙江对岸出现在了视野,即便是狩猎站在黑龙江岸边,遥望着江东那片肥沃的土地,我也在思索民族历史上那沉甸甸的一页。收回来目光,历史上的耻辱也就变成了烟云,伴随着秋风一点点地淡去,继续采籽是我具体的使命,采籽卖钱及养家糊口,才是我今天最迫切的任务。浏览了风景缩回来脑袋,又像鱼儿潜回到了水中,但不急于工作,着什么急啊,爬上了树冠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多半,剩下的自然就是愉悦和享受了。
懒洋洋的,先把腰绳慢腾腾地系好,掉不下去也安全为好啊,半躺半坐着再随手摸个塔子,抠一粒松籽轻扔进嘴里,半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咀嚼,咯嘣咯嘣嚼得那个香啊,安然,自在,惬意,陶醉,再加上松树像一只巨大的摇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晃晃悠悠,迷迷糊糊,摇得你全身都有点酥了,那种超然,那种享受以及伴随着无限的遐想,此时此刻,就是给个省长咱也不换啊。直到伙伴儿在树下面喊“太阳偏西了,你还不着急啊”,才如梦方醒,搂抱着树干猛地一阵摇晃。你就听吧,“噼里啪啦,咕咚,噼里啪啦,咕咚”,霎时间树下面就是轰隆声一片,毫无疑问,大大小小卷裹着树叶成嘟噜的塔子就砸落下来了。下一步是换树,换树带给你更大的刺激。要不说采籽为什么人人都有瘾呢,过瘾就过在了空中换树上。
人在空中从一棵树换到另一棵树上,非常危险,正因为危险才更加刺激。七采籽危险可是也好玩,尤其是换树在半空中飞翔,那真是人生想不到的享受。先看好周围一棵更丰满的大树,伸过去竹竿勾住了树梢,猛地一晃,先让松塔脱落,再用力把树梢拽过来,用左手抓牢,紧紧地抓牢,不能麻痹也不能懈怠,因为树梢反弹力很大,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趔趄着身子,右手迅速地输送过去竹竿,再一松腰绳,“嗖”的一声就飞跃了过去,没有危险,轻松愉快,既像鱼儿在水中腾跃,又似猿猴在密林中荡秋千,那茫茫林海翠绿遍布,你可以一口气飞出去很远,随时随地都可以降落。有时候兴奋了,绳子在腰上也懒得使用,一路飞人一路塔子降落,大森林深处长时间地轰鸣,采籽人在空中自豪又兴奋。
但也有麻烦,人手太少,落在地上的塔子捡拾不过来,狗熊野猪就跑过来凑热闹,它们也不管你是否允许了,衔着就啃,一点也不客气,有它们在闹哄,下树的时候得特别小心,闹着玩儿也够你受的。树冠太厚,地面上的东西看不清啊,况且树下面像无边的石洞,一年四季总也不见太阳。
没有办法,下树的时候就得靠地面来指挥,像飞机导航,有一次我刚好顺好竹竿,也许看到了长竹竿悠动,我的伙伴就喊了:“有狗熊啊,有狗熊啊,千万别下来啊!”这位大爷可是得躲着它,没有办法,只好迅速地提上去竹竿,拽着树梢继续再转移。有时候已经下到半空了,地面上再喊也得硬着头皮下去,不下去不行,下树容易上树难啊,再说折腾了半天,两只胳臂早就没劲了,听天由命吧,该死该活就随他便吧。当然了,有惊无险也还是多数,狗熊此刻正美滋滋地吃塔子呢,你扑通一声落地,也吓人家一跳,转身就跑,它也害着怕呢。再说了,食物丰满,不缺它吃的,人家也不想招惹些麻烦。都是邻居,以邻为善嘛。更多的时候,只要人类别贪婪和狂妄,猛兽们也有它善良一面。
年年采籽,再加上狩猎,接触得多了,我对它们了解。可是也有不了解的时候,该蹲仓了还不去蹲仓,见了好吃的撵都不走呢,且态度蛮横,导致双方好一场恶战,动用了林场七八头耕牛,它们才乖乖地败下阵去。说来话长,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清楚记着,那年雨勤,小路泥泞,松塔采多了运不下去呀。这也没有什么愁的,等上冻后再用牛车拉呗,先将松塔子就地码成大垛,即使厚雪也没有什么大碍。
山里无贼,就是有盗贼也不会光顾,谁都知道,采点儿松籽挺不容易,血汗钱哪,盗贼也不愿丧了良心。二十多天,时间又不长,这事儿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即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等上冻以后紧忙去搬运,近前一看没有把我气死,不是咱小心眼,那可都是钱哪,一秋天的心血全都给你毁了。只见原来堆放松塔子的地方有七八只棕熊,仰着的,卧着的,半蹲半卧着的,美滋滋的都在那儿嚼呢,聚精会神非常投入,大巴掌悠着,个个都开心。我非常吃惊,绝对意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熊啊,小熊、大熊、半大熊,可能是一个家族,由母熊领着,一日三餐没人来干涉,把这儿看成是它们的家了。
再看塔垛,新旧麻袋一条也不剩,能看到的全都撕碎了,麻袋片、松籽皮、熊毛、熊尿加熊粪,臭气熏天,满目狼藉,那天空中还飘着雪花,西北风劲吹,已经很冷了,不去蹲仓是恋着这堆塔子,其他地方早就被雪盖了。如果提前早来些日子,就是雇人,也不能扔着不是,现在可好,统统都毁了。儿子结婚还指望这笔钱呢,大意失荆州,你说说,我这个猎人脸往那放啊。那天我们套了两头耕牛,常打交道,也算见过阵势,耕牛见狗熊们放肆无法无天,梗梗着脖子眼睛都红了,再加上带来的黄狗气急败坏蹦着高儿狂咬,“汪汪”的犬吠声在山谷中回荡。再看棕熊无动于衷呀,抹搭着眼皮照吃不误,也许棕熊们心里在说:有《动物保护法》呢,小样的,看你们有什么章程。
这时有一只小熊从塔垛子上轱辘了下来,很可能它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内心胆怯才栽了个跟头,只见它爬起来就跑,跑到一个块头很大的大熊背后,胆战心惊地用小眼睛瞅着我们。那大熊无疑是这儿的统帅,对小熊的胆怯有点儿气恼,它扔掉手上正啃着的塔子,欧的一声吼叫,仿佛在提醒小熊:你慌什么,不是还有我吗?它扭动了一下大屁股,抓起一只塔子又若无其事地嚼了起来。其他狗熊的表情更是傲慢,熟视无睹,仿佛在对我们说:还不快滚,又不是你们地里的包米,再不快滚,就不客气了。
什么叫宣宾夺主?什么叫鹊巢鸠占?今天的此时此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和诠释。和我同来的伙伴老宋见此情景气哼哼地嚷道:“妈的,这帮家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些塔子全给祸害了,这不是明摆着,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吗?”看着老宋气成的样子,我只能苦笑,除了心疼,没有别的法子。是的,是没有办法,就因为我曾经是专职的猎人,所以我就比别人更清楚,清楚狩猎队延续下来的谚语:能猎猛虎,不打双熊呀,如果其中一只中弹,另一只就会拼了老命来报复,何况今天我们面对的是这么一大家子的熊啊。我们今天的目的是来拉籽,把它们轰走就算完了,这帮家伙,实在是惹不起啊。为了夺回劳动成果,我回林场又借来四五头耕牛,再加上套着的两头,一比一,大森林里展开了决斗。况且林场又叫来了许多人,人多狗多,助威呐喊,声势浩大,耕牛很快就占了上风,直把那群狗熊追出去很远,耕牛才凯旋翘着尾巴回来。
可是,有两头被抓破了牛脸,直疼得它们哞哞儿哀叫。当然了,剩余的松籽都送给了前来帮战的各家牛主们,半夏一秋,今年算是白忙活了。尽管人家耕牛的主人是情愿,他们嘴上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一头好牛一万多块钱呢,还得去内蒙古的扎兰屯购买,送这点儿松籽哪到哪呀。采籽就害怕狗熊来捣乱,出手太狠了,法律面前无情,为此事坐牢也真的犯不上。你要让步了呢?它得寸进尺,赖着不走,可劲儿祸害你,有恃无恐甚至比先前更霸道,你敲铁皮水桶砸半截子的轨道吓它,它也毫不在乎。唉,对付它们实在是头疼而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