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松树油子,那可是真黏啊。它晶莹剔透,亮闪闪的。中午的时候逆着阳光看去,五彩缤纷,里面仿佛有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百年以前落入到土中,现在可就成了很昂贵的琥珀,能制香料,也能做饰品,但眼下市场上很少能见到,多数是赝品,人工所配制。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狗熊和最残忍的孤猪,自古以来,松油子慷慨地帮了它们的大忙。谁都知道这两种猛兽夏天没事就在大松树身上蹭啊蹭啊,蹭完了去河滩上滚上一层河沙,回来就再蹭,再去滚河沙,这样一来,松油子与河沙黏固在一起,全身就似披了坚固的盔甲,天下无敌,刀枪不入,松油子真帮了猛兽们的大忙。猎场上所有的猎人体会都深刻,不管是军火还是猎枪特制的独弹,蹭出一点儿火星就返弹了出去,被射者愣是安然无恙啊!盔甲对动物是保护和安全,反过来对猎人就变成了伤害,变成了烦恼,也是一种无奈。身受其害,我才琢磨研究,研究的结果却是另一种结论,原来猛兽们在身上做“盔甲”那不是对猎人有意识的防范,野兽还没有如此高的智商,其实它们是在防范蚊虫,无意识地对炮手和猎人也形成了障碍。
君不知,山里的大蚊子那是真凶啊,足能把一头牛给活活地叮死。日本鬼子捉住了抗联,扒光衣服绑在了树上,第二天看到,被绑的抗联脚下是一层吸饱了血的山蚊子,而我们的勇士的肉体就变成了灰白,这种刑罚也是很残忍的。
再有是深秋夜晚,如果你听到梅花鹿和狍子在狂奔中哀叫,那一定是因为它们受不了蚊子的叮咬,奔跑是想借助树枝把身上的蚊子刮掉。太阳出来了肆虐的蚊子才消失,动物们才疲倦地找个地方睡觉。我研究过了,不管狗熊还是猎杀后的野猪,没有盔甲处皮肉就虚肿,甚至是溃烂,而盔甲覆盖处皮肉就正常,是黏黏的松油子帮助了它们,帮助它们减少了折磨,对它们来说,松油子真的是功德无量啊。如果没有松油子庇护,或者松油子没被巧妙地利用,凶残的蚊子不得把它们叮得发疯啊。我时常琢磨,在这个世界上,大森林保护了所有的生灵,红松树的奉献更是当之无愧。
三山里人对红松树都有一种敬仰,坐树墩子是山里人的大忌。传说树墩子是山神爷的饭桌和供桌,违者势必会遭到惩罚与报复。所以我们狩猎队的炮手对此谁也不敢麻痹或懈怠,这方面我有亲身的体会。这不是迷信,而是特殊情况当事者思想上的启迪与感悟。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那次去嘉荫县那边,回来真的就迷山了,迷山的原因是追赶一头母鹿,年长的母鹿确实有些灵性,一路追赶,进红松树林子后它就失踪了。兴安岭没有真正的春天,当阴坡的冰雪还没有化透,季节就已经是夏天了。
夏天猎鹿主要是为了膏子,真正的鹿胎膏昂贵得很呢。母鹿失踪,随之我也就迷山了。怎么会迷山呢?猎人是山里的活地图呀,知识丰富,但我知道迷山不爬冈,顺着溪流走,知道阴面树皮细腻,阳面树皮粗糙,可是,知识是知识,浓雾一罩你立马就傻了,所有的树皮都难辨阴阳,地形和山头都是一样啊。
走不出去心里就焦急,再加上疲劳饥饿和空虚的寒冷,越是急躁思想也就越发懵。迷山的死亡多数是疾病,其次是饥饿,如果见到白花花的骨头,十有八九是迷山者的遗骨,被乌鸦和壳鹫啄光了肉皮,骨头就在林荫下扔着。如果有工具就替人家埋了,迷山者也需要入土为安呀。不见骨头心里还差点,越见到骨头心里越发慌,慌乱中就更难以识别方向了,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猛然想起来红松树的墩子,这倒容易,不怎么难找,朽了的树墩子处处都能见到,找一个树墩子就赶紧下跪,插草为香,磕了三个响头,十万分真诚恳切地祈祷着:“山神啊,救救我吧,我迷山两天已经出不去了,我家中还有母亲和孩子,山神爷您就帮帮我的忙吧……我痛改前非,再不杀生,山神爷您就救我一命吧!”为了表示真诚,祈祷完了,摘下来猎枪朝松树干上砸去。
猎枪废了,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我是真诚赎罪的,让山神爷给我一次明鉴,苍天在上,我用生命在这儿发誓。说来也怪,当我从树墩子前爬起来不久,压抑和绝望就略有点儿缓解,恍恍惚惚又朦朦胧胧,仿佛能辨别出大概的方向,我有点欣喜也有些疑惑,树墩子难道真的灵验了?看看那支摔断的猎枪,内心又涌出来隐隐的疼痛。是啊,这支猎枪伴随了我十年,是建国以后,齐齐哈尔猎枪厂的第一批产品,尽管工艺上有点儿粗糙,但射程和性能人人都叫好,零下三十度也不影响射击,其他的牌子都很难企及。
飞鹰牌子啊,你陪伴了我十年,我也珍惜了你十年,可是如今……再一想,算了,如果我今天变成了白骨,猎枪再好又能怎样呢?大山深处真的有灵性,继续前行,浓雾竟散了,眼前的一切豁达又亮堂,好生奇怪呀。浓雾在洼处,我走的是下坡,这儿的浓雾怎么就散了呢?多年以后我仍然是不解。气候难道有不正常的现象?当我猛地扭过身来,铭心的一幕展现在了面前,红松树下面突兀的岩石上立着结了冤的母鹿,居高临下它正看着我呢,尾巴在屁股上轻轻地晃动,眸子里流露出极复杂的感情,怨恨、怜悯、同情、期待,还有谴责,原谅与豁达……我呆呆地愣着,很长时间都在呆呆地愣着,脑子里长时间出现了空白,真假与虚幻在脑海里重叠。
三十年了,母鹿的目光我一直没忘,也一直没敢忘啊!至今还记得,满目翠绿,松涛轰鸣,母鹿一直目送了我很远,当我再扭头不见其影子时,我跪拜的树墩子又在面前恍惚,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是树墩子显灵拯救了我呢,还是那只母鹿的恩赐与豁达?也许双方都有其灵性,同时显灵才把我降住。我毕竟是有多少年经验的老炮手了,单纯迷山我怎么会信呢,特别是那朽烂了的树桩,对它的崇拜我再也不会怀疑。红松树墩子人人都承认,它能改变小面积的气候,那浓浓的稠雾是最好的依据。回屯子一说,邻居都感叹:“也算你命大,那只母鹿提前已经跪拜,因为它腹中已经怀着崽子,再不祈求山神又能祈求谁呢。我彻底相信了,大山深处干猎人这一行当,只相信其有,不能相信其无。尤其是松树,特粗大的红松,祖祖辈辈都要祈祷和祭拜,祈祷它保护全家人的平安,祭拜它惩罚了那些魔鬼和孽障。关于红松与红松树的故事,十天十夜咱也不会讲完。
下面再说松树根和红松树明子。四明子是什么?明子就是被松油子浸泡了的深埋于地下的红松树树根。《智取威虎山》中有一句台词:厅里掌灯,厅外点明子。事实上所用的就是这种明子。那时我刚来到狩猎队不久,很快就发现各家引火都使用明子。农村孩子,从来没见过,第一次,好奇又新鲜,棕黄色,晶莹剔透,指头长短,筷子组细,油汪汪的,燃烧有浓烟,噼啪响着,油性味很大,但非常好闻,略有点儿清香,吸到肺里,别有一番滋味。晚上照明多数人家也用,其感觉不像野猪油的油灯,野猪油点灯浓烟滚滚,呛鼻子令人恶心,第二天清晨,鼻孔内总有挖不尽的污垢,全家人都快变成小型化工厂了。因为有明子,狩猎队的除夕年年都很热闹,这也是在农村感受不到的。
秋后各家就做好了准备,挑选明子,除夕夜晚使用。吃罢饺子,各家就把明子点燃了,房前屋后,街道两旁,洁白厚厚的雪堆上,到处有明子在呼呼地燃烧,远远望去,深山小屯通明一片呀。内心亮堂也特别喜悦,同时也充满了吉祥与富有。后来回忆,除夕点明子与电影《智取威虎山》很有些相似,导演和编剧并不是虚构。狩猎队的炮手多数也是土匪,通过改造,成立了狩猎队集体谋生。除夕点明子是多少年的习惯,后来就变成了文化和风俗。这种风俗至今在山里仍然还能看到,就地取材一分钱不用花,既是吉祥,也是添个热闹。大山深处,有些屯子至今还没有通电,逢年过节,不燃烧明子又有什么乐趣。
年年挖明子,年年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挖明子要挑选红松树的根为最好,其他树也有,但质量就差了。红松树明子通体都透亮,不管风天雨天还是下大雪天,非自身燃尽了它不会熄灭。那年我们去野狼沟擒狼,莫家大叔就是特意选择了红松树的明子,他举着明子冲出了狼窝,以大块的明子把狼群给征服,那是北大荒有名的野狼谷啊。
快四十年了,至今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
那是1970年冬天,旅大(大连)动物园要购买两只活狼,价格不菲,这活就接了。特意去军马场挑了两匹好马,红松树明子莫家大叔就选了两大麻袋,每一块明子全身都透着亮色,用指甲抠抠都能抠出油星子来。我们和莫家大叔总共三个人坐着一辆爬犁直奔野狼谷。生擒活狼风险是很大的,但我们已经收下了人家订金,一只活狼二百块钱呀,那时候的二百块钱也真是钱啊,差不多能抵上大半年的工资了。为了挣钱就得豁出命去,谁叫我们是职业猎人了。当地政府又大力支持,军马场无偿提供两匹好马,这两匹骏马都经过阵势,有力气有胆量,进了狼窝它们也不打怵。
猎捕活狼,只要有胆就非常简单,用窑鹿的方式,人在下面躲着,吞了一只羊羔下次就得上当。老狼再狡猾也算计不过人类,莫家大叔就专做这种买卖。逮着活狼扔上爬犁就放马回跑,爬犁上有明子,人手举着明子,两匹马的夹棍上各绑着一块明子,明子燃烧起来借着马奔带起的风势,通天明亮,其他野狼想追心里也害怕。野狼怕火,是它们的软肋,人利用火光就占据了优势。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朝后面追撵的野狼扔两块明子就是一道障碍,见到火光,雪地上的野狼谁也不敢前进。所以说,猎人的身上不敢断了火种,只要有火种就能保证安全,特别是明子,红松树的明子,每年都要储备很多,除了生活,狩猎也是不可缺的武器。挖明子全靠经验和运气,运气不佳也是干受累呀,出一身臭汗,刨了一个大坑,但挖出来的树根却多数都是劈柴,星星点点能见到一点明子,可路途太远还得当场扔掉,就像每年采松籽一样,靠拼力气是发不了财的。
还是说采籽,这是正事,只有采籽,才能看出来功夫和学问。五红松树籽,一般情况下是三年两收,也就是说分为大年和小年。如果是大年,树尖上比包米穗子大得多、粗得多、长得多的红松树塔子,一嘟噜一嘟噜像成熟了的香蕉,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百里林海漫山遍野,那醉人的芳香,赶上顺风,十里地以外你就能闻到。如果是小年呢,每棵树上都有那么几个,籽粒不满,个头儿也略小,而且被松油子牢牢地裹住,别说是刮大风能把它们摇落,就是天上掉下来把锤子,还恰恰砸在了塔子上,那也不可能把它们砸掉,松油子的胶力那是真强啊,只有来年的阳光明媚万物复苏了,新树芽才能把塔子给顶掉。这是小年,咱们先说大年。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末期,逶迤连绵的兴安岭林区,相比之下人烟还是稀少,再加上交通又相当不便,赶上了大年的八月节前后,猛地一场西北风吹来,你就去看吧,高大的红松树下面掉下来的塔子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黄橙橙有半尺多厚呢。所有的籽粒都是那么饱满,抓起来一个沉甸甸地坠手。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大笔钱啊。年复一年,眼瞅着塔子烂掉真是可惜啊。但是没有办法,计划经济,收购松籽,没有这笔预算。再说了,就是收购哪儿有人啊,地大物博,时间又紧迫,别说是没有成本的松籽,就连水稻、玉米、土豆子,春种夏管付出了心血,照样来不及抢收,一场大雪埋就埋了,你就是心疼,能心疼得过来吗?只好等来年雪化了再一点点往外抠,损失之大当然没法计算。粮食是这样,天然的东西更没人心疼,得到一点,那大自然的馈赠,一点儿不收谁也不去计较,要不怎么说黑龙江人豁达又豪放呢,他见过的东西海了去了,抠抠搜搜没有那个习惯。七十年代初期情况就变了,变化最大的是红松树锐减,汽笛声声,油锯声轰鸣,一车车红松树输送到了山外,小兴安岭就出现了一座座的“光头”山。
相对来说人员又猛增,就像现在去沿海地区打工,山东、河南、江苏、安徽的,再加上东三省的人民公社社员,一拨一拨奔着林区涌来,仅仅才几年,各大林业局就人满为患了。到采籽季节你就等着看吧,不等天亮,各种车辆就朝沟里面涌去,马嘶人喊,浩浩荡荡,好像要进山去抢松籽一样,大家动用了各种各样特先进的工具,等不到中秋再刮那场大风,松树上的松籽就所剩无几了。松籽价格却翻着跟头增长,开始收购七分钱一公斤,籽粒饱满还得晒干扬净,有点儿杂质也拒绝收购。有人来气了,就整麻袋倒掉,到草甸子里沤粪以示抗议,太苛刻了,俗话说谷贱了伤农,籽贱了也让人窝火又憋气。后来涨价到五毛钱一公斤,限制收购,以户口为依据,叫没有户口你采了籽也没处卖去。所以说,当地户口是多么重要,别说口粮得不到供应,采摘的松籽人家也不收你的,想落户口得一大笔费用,没有户口生活上真难啊。我有同感,多少年了,受歧视的滋味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