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激动,他的感情就特别地投入,沐浴着秋阳,伴随着涛声,徐继发为它吹奏了所有的段子,如《小住家》、《傻女婿》、《贵妃醉酒》、《穆桂英招亲》、《马前泼水》、《马寡妇开店》、《鸳鸯楼》、《挂灯笼》、《哭嫂子》等等。开始母熊还有点儿发愣,歪着脑袋聆听,眨巴着眼睛品味,不知不觉就开始了舞蹈,甩动着屁股,晃悠着巴掌,龇着牙齿,哏儿哏儿地傻笑。见棕熊配合,徐继发就更来劲了,扬脸朝天,双手托着唢呐,围绕着那棵巨伞型的梨树,竭尽全力,奔放地吹奏:“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呜哇!呜哇哇……”
再次打交道是第二年的夏天,日本鬼子对东三省增兵,抗战形势更进一步严峻。玉珍投河,主力部队过江,他带着女儿在煎熬中度日。
1941年夏天,大雨倾盆,梧桐河水暴涨,以赵尚志为首的一支抗日武装遭到了围困。夏季天长,天刚放亮,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徐继发一惊,胆怯地问道:“谁啊?”韩玉珍死后,尽管联络站彻底关闭了,但仍然有陌生人在周围附近时不时地转悠。挖参的,采药的,淘金的,钓鱼的。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不是特务也是汉奸和浪人。进徐家窝棚,害怕遇上狗熊,有两个叛徒,从后山方向兜圈子过米,恰恰遇到了一头黑熊,开枪后逃跑,被黑熊追上活活地撕碎。特务用短枪,杀伤力有限,黑熊全身蹭满了松油又滚了一层层的沙子,子弹击中仅喷点儿火星,非猎户捕熊其他人想灭它纯属异想天开。今天敲门者又能是谁呢?于是他胆怯地问道:“谁啊?”
“老乡,快开门,我们是抗联,赵尚志的队伍。”“老乡,快开门吧,我是戴鸿宾,六军的军长!这儿就是韩玉珍的家吗?”
徐继发最近两天也已经听说,赵尚志带队伍杀回来了,从马莲上的岸,乌啦嘎金矿警察所被端,观音山金矿驻军被消灭,都鲁河金矿遭到了袭击,太平沟金矿损失惨重,上游黑河省和下游佳木斯,数千人的日伪军同时出动,紧盯着不放,赵尚志的部队与鬼子在周旋。红肚子的飞机,时不时地就从头顶上掠过,熊熊战火在各地燃烧。可是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徐继发为抗联正担着心呢!他打开屋门,惊讶地看到,大雨倾盆,四位抗联战士在雨水中淋着。他心头一热,哽咽着说道:“真的是同志们哪,快进屋!快进屋!”
“老乡啊!不进屋啦!总司令还在等着我们呢!”几个人都穿着雨衣,武器精良,服装也是苏联的,其中一位高个儿说道。他目光炯炯,边抹着雨水边焦急地说道:“我们想过河,只有过河,才能跳出包围的圈子,老乡你知道哪儿有船吗?”
“孙家窝棚有船。”徐继发说完拍了一下脑袋,自嘲地说道:“我脑袋灌水了,渡口的船只,鬼子早占啦!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拧着屁股,急得只转圈。也想不起来哪儿还有摆渡的船只,“噢!有啦!梧桐河金矿,那儿有条小船,平时摆渡,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大个子一听高兴地说道:“那好!老乡,当个向导怎么样啊?”徐继发也痛快:“没问题,我背上孩子,孩子她妈妈是你们的联络员呢!说起来我也算抗联的家属,部队有难我能看着不管?”他转身进屋,把女儿摇醒:“玲玲,玲玲,你快醒醒跟爸爸出发,送部队过河!”女儿没醒,就被他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服,又找出背兜,背在了背上。刚要出门,就被那个大个子轻轻给拦住,脱下了自已身上的雨衣,披在了他和女儿的头上:“大人好说,孩子太小,淋病了咋办?”徐继发满不在乎地宽慰对方说道:“同志您放心,我女儿从小就练出来啦,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走吧,走吧,别耽误了大事!”说完他出门钻进了雨雾。二十里地,梧桐河的上游,那只小船还能不能找到?他心里没底,山洪暴发,激流滚滚,小船若冲走又该怎么办呢?他在前面领路,“扑哧扑哧!”尽管是夏天,雨水也是冰凉。他扭头看到,大个子的军装被雨水已经打湿,紧随其后,后来他才得知那个大个子就是六军的军长,接替夏云阶的戴鸿宾同志。
三里之遥,转过一个山包,晨雨中徐继发才看到,山包后面有百十个人在待命,几十匹战马,像落汤鸡一样,除了雨淋,还要忍受蚊子们的叮咬。其中一位小个子军人,手提马鞭在河岸上走动。大个子急步奔到近前喊道:“报告总司令,向导来啦,还背着个孩子,他说上游可能有只渡船!”小个子急步迎了上来,伸出大手,紧紧握着说道:“我是赵尚志,老乡你辛苦了,顶着大雨,还背着个孩子!我代表抗联,向您表示感谢!”看着孩子又皱上了眉头,很长时间才无奈地说道,“别把孩子给吓着,万一吓病了可怎么办!要不你就……就不要去啦!我们的牺牲,不就是为了孩子!”透过雨雾,他表情凝练,目光是那么焦灼与不安。
尽管他们是初次见面,可是赵尚志的名字对徐继发来说是如雷贯耳,出于敬仰,他仔细地望着,望着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他个子不高,但昂首挺胸走路说话都充满了一种朝气,瓜子脸,浓眉毛,目光炯炯,双腮胡须有半寸多长,皮肤粗糙,表情刚毅,眉宇之间有一种豁达与开朗。他披一件雨衣别两支短枪,英姿威武又有一种倔犟和大度。雨还在下着,部队突围比什么都重要,看着将军,徐继发故意笑了笑说道:“总司令您放心吧,我们爷们儿绝没有问题,况且孩子她妈妈,也是你们的人呢,当过你们的……”交通员三字没来得及吐口,不远处就突然传来了炮声:“轰!轰!轰!”随着炮声,雨水中的大地一次次地震颤。南面响完,东面和东北面也同时炸响。轰隆隆的炮声仿佛是一种信号。敌人从几个方向开始了包围……听着炮声徐继发说道:“总司令,快走吧!来不及啦。”
赵尚志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命令警卫员:“给老乡备马,立即出发!”
事后徐继发才进一步知道:六军一师师长陈绍滨叛变,勾引鬼子包围了抗联。这个叛徒,民族的败类,既了解内部情况又熟悉地形,平时河水并不湍急,可是进入了伏天,山洪暴发,涛涛激流就变成了天堑。敌人想利用激流把赵尚志困死,把抗联敢死队歼灭于河东。叛徒知道,唯一的渡口是孙家窝棚,两条大船已被他们控制,敌人联合从三面扑来,抗联插翅也飞不过激流。想连夜渡河,激流太险,想摆脱敌人,唯一的指望就是金矿附近拴着的那条小船了!
敌人步步逼近,包围圈在缩小,各种枪声不绝于耳地炸响,尤其是靖国犬——一种特殊的狼狗,在雨雾中快速急奔了过来吼叫着。靖国犬的嗅觉好敏感啊!可是小船又不翼而飞啦!别说是小船,连拴船的那棵大树,如今也已经在激流中泡着。没有小船可怎么办啊!靠什么渡河?忽然间人们都感到了绝望。
徐继发看到,脚下分不清哪儿是河床,哪儿是岸边,淅淅沥沥的雨水急一阵子慢一阵子,乌云滚滚在头顶上涌动,不时有闷雷在山头上炸响,到处都是水声。河水浑浊,轰隆隆地响着,岸边的白沫子相互在拥挤,河心的旋涡一个连着一个,夹裹着泥沙和其他的杂物,粗大的树木也在河心中晃悠,天水一色弥漫而又迷茫。他是向导,面对洪水他第一个哭了:“老天爷哎!可怎么办哟!可怎么办哟!”他内疚又恐怖,小船失踪好像与他有直接的关系似的。
子弹像蝗虫,不时在耳边嗖嗖地响着,炮弹飞来在河心降落,“轰隆!轰隆!”一个水柱连着一个水柱,机关枪像刮风,敌人的喊叫声也隐约地传来:共匪赵尚志!你被包围啦!快投降吧!大日本皇军,优待俘虏啊!优待俘虏啊!……”
赵尚志在积水中站着,手提双枪,沉着又果断地命令:“一二大队阻击,三大队砍树,捆成木排,强行渡河!”他的命令被风雨声淹没,敌人的炮弹更密集地射来。轰隆一声,迫击炮的炮弹在近处炸响,戴鸿宾当场牺牲。徐继发看到,戴军长全身被打湿了,军长的雨衣在他和女儿身上穿着。“为戴军长报仇!”战士们呼喊着扑向了敌人。敌人的冲锋被打了回去,可是也有更多的战士在雨水中倒下……
鬼子疯了,哇啦哇啦地喊着,敌人像潮水又反扑了上来,背水一战,伐木的三大队也卷入了战斗。枪声、炮声、吼叫声;吠声、水声、喊杀声,就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赵尚志走了过来,他眼睛血红,目光喷火,看着徐继发背上的女儿,他全身一颤,脸上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枪插皮带,用手抚摸着玲玲的脸蛋,好久好久才哽咽着说道:“孩子!伯伯对不起你们啊!”其他首长也奔了过来,都感到惭愧,伤心又内疚,作为父辈,没有能力保护这个花朵。面对死亡,徐继发的嗓子沙哑着问道:“玲玲!玲玲!玲玲你害怕吗?”
女儿的回答,使所有的勇士都流下眼泪,她在背上擦着雨水说道:“我想妈妈!我想妈妈!爸爸!你知道妈妈在哪儿吗?……”徐继发的眼泪夺眶而出。面对死亡,孩子的心里仍然是妈妈!自已何曾不想念妻子。他告诉女儿:“你妈妈在下游!咱们在上游!一会儿咱们就去见妈妈!……”徐继发的声音被雨声给淹没。
在此生死关头,徐继发忽然想到了他的唢呐,徐继发开始吹奏他的唢呐,他要用唢呐声告诉妻子:“女儿来了,我也来了,咱们全家,在水龙宫聚会。”“呜呜哇!呜呜哇!呜呜呜哇!”唢呐声代替了枪声和厮杀,唢呐声使河水缓和又平静。当唢呐声逐渐进入了高潮,细雨暂停,鬼子的炮弹也停止了射击,射击的战士也扭回头来观看,太美妙了,包括鬼子也远远地观望,哇啦哇啦,仿佛在说道:“神奇的唢呐!唢呐的神奇!三年以前,报纸的讲过,梧桐河畔,最绝妙的唢呐!……”
突然,不约而同,战士们都看到,一只硕大的棕熊,从对岸密林中钻了出来,跃入河中,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对岸涉来。它在河水中走了个“之”字,最深之处也没有把它给淹没。徐继发看到了,这头棕熊他非常面熟,他边吹唢呐边平静地观察:就是它,没有错,奉献出蜂蜜,救了我一命,今天它又是循唢呐声赶来的,它坦然勇敢又无畏。激流再大也没有被冲倒,它步履稳定,一步一步到达了岸边。
总司令也看到了,他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是幡然醒悟:“天助我也!动物帮忙啊!”他立刻命令:“三大队掩护,主力过河,沿着棕熊走过来的路线!”
部队按照棕熊走过的路线,准确地躲过了激流和深水区。
过河以后,赵尚志才问道:“老乡啊!黑瞎子是冲着你的唢呐声来的吧?我看着是!”徐继发老老实实向总司令汇报:“它去年就救了我徐继发一命啊!它今天又来,也许是为了您总司令吧!天不灭曹,救咱们脱险,您瞅见了吧,黑嘴巴、黑耳朵、金红色的绒毛,两个奶子有枕头大哟!”母棕熊此刻在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向对岸,默默无声地挥动着大巴掌。在主力掩护下,三大队也开始了涉水过河。梧桐河两岸枪声又大作,也许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借助洪水构成的天险,煮熟的鸭子怎么会飞了,赵尚志的部队怎么就突围了呢?
徐继发身背着女儿,手拎着唢呐,心潮起伏,感激地喊道:“谢谢你啊!又救了我们的命!救了抗联和赵总司令!”听到喊声,棕熊的巴掌摇晃的幅度更大了。突然,它的左掌停止了摇晃,凄厉地吼叫,尽管河宽,但徐继发还是看到,母棕熊的左掌被子弹击伤,刹那间血水就染红了绒毛。徐继发呆住了。是谁开枪把母棕熊击中?从角度判断,是自己人所致。林子茂密,都在隐身射击,掩护三大队在河水中跋涉,毫无疑问,抗联内部有特务暗藏,一二大队中仍然有叛徒,是叛徒借机杀伤了母棕熊。徐继发急了,狮子一样红着那只独眼咆哮:“王八蛋!谁干的?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它救了我们,奋不顾身的,你就忍心,对着它开枪?你还叫个中国人哪!……王八蛋啊!王八蛋啊!”风声,雨声,洪水声;枪声,炮声,喊杀声。敌人像蝗虫,追赶到了岸边,面对滔滔翻滚着的激流,除了放炮,再没有别的章程。
谁是汉奸?谁又是叛徒?赵尚志本人也辨别不清楚。他刚直不阿,忠心报国,如果不是那个小白脸子陈绍滨,鬼子是不可能把他们给围困住的。于是他对徐继发说道:“老乡哪!部队要转移,叛徒和内奸我一定会查清,敌人的炮火还威胁着我们,你们父女也要尽快离开。”看着对岸,刚才棕熊消失的地方,他动了感情,感慨地说道:“没有这头棕熊,部队就毁啦!是它救了所有人的命啊!我们要牢记动物的恩德,请你设法务必把它找到,抗战胜利,我们要为它请功!”他看了看玲玲,又说道,“噢!这样吧!为了在感情上更缩短距离,棕熊的名字,就叫‘大姑娘’吧!大姑娘的名字怎么样啊?呼喊着顺口,和背上的娃娃也是个伴儿,这样,你的娃娃就叫二丫头嘛!”将军说完,指挥着部队转移到了别处。
“大姑娘!大姑娘!不错,不错,是挺亲近,叫着还顺口!”枪声稀落,他感叹着说道,“唉!总司令不愧是大将军啊!乱中不惊还这么从容不迫,大姑娘的名字,听着也亲切哟!”
二十年了,女儿也大了。来八道岗种地,是为了与“大姑娘”尽早取得联系。二十个春秋多么漫长,如今总算是找到了恩人,但天大的遗憾,又让黧牛活活抵死……尽管他亲手把黧牛给击毙,可是救命的恩人“大姑娘”呢!,生命不再,终生都悔恨啊!终生都悔恨啊……
它还有小崽,它还有孩子,只有找到它的孩子和这一窝小崽,对它们的妈妈才是一点补偿,歉疚的心灵能有点儿开脱。
黑夜茫茫,林涛轰鸣。松树明子在黑暗中燃烧;女儿俊玲,徒弟震海,老朋友青木,包括四条守护着的猎犬,都聚精会神支棱着耳朵,听着徐继发叙说着过去。女儿哭了,哭红眼睛,抽搐之中哽咽着说道:“爸呀,您放心,就是我玲玲自己,也会把它们找到,我是它们的小姨,像‘大姑娘’一样,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
棕熊捕鱼,熊窝肯定就在梧桐河附近。靠猎犬帮忙,黎明时分,在一棵空桶子的老柞树下面找到了熊的穴巢,巢内两只熊崽尚没睁开眼睛,吱吱叫着早已经饿了,它们全身绒毛金黄金黄,像两个球球,让人爱怜。徐俊玲一把就抱在怀中,双手托着,喃喃地说道:“小姨总算是找到了你们!小姨总算是找到了你们……宝贝儿乖乖,小姨活着,就不让你们……再受到委屈!”林涛轰鸣,秋风在呜咽。
当四个人匆匆返回来的时候,不约而同,真切地看到,面前呈现的又是一大奇迹,棕熊“大姑娘”身体都僵啦,尸体却移动了半里地之遥,朝着穴巢有它孩子的方向。身后的血迹早已经紫黑,但脖子上依然挂着那条死狗,左掌的伤疤刺眼又醒目,黑豆豆般的小眼也始终还在亮着,脑袋也在昂着,仿佛在呼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再不会喂你们奶啦……”
徐俊玲扑通就跪了下去,左右手掌各托一个熊崽在“大姑娘”身边蹲下,熊崽真饿了,匆匆忙忙,抱住了“大姑娘”乳房就拼了命地吸吮,“咕咚咕咚!”边吃边叫着。乳房的余温始终没有减退。徐俊玲的两眼朦胧而又迷茫,沐浴着秋风,对着“大姑娘”恳切地说道:“我是你的妹妹,大姐你就放心地去吧!‘大姑娘’你就放心地去吧!”说着徐俊玲又呜呜地哭了。
看着女儿,看着棕熊,看着熊崽,再望望远处的河水,徐继发缓缓又举起了唢呐。贴着嘴唇又嘱咐他的徒弟:“震海!为了给救命恩人送行,你我合奏一曲好吗?”郭震海点头,急忙举起了唢呐。两支唢呐同时呜咽着为“大姑娘”送行。
梧桐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叙说着这个动人又美丽的故事。这个故事,被记载到萝北县的县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