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用皮肤松弛、瘦骨嶙峋的大手轻轻地摸了摸，又像号脉一样地按在上面半天没动，并平静地轻轻询问道：“疼吗？”“不疼！”“噢！其他方面的感觉？麻木？酸的？痒的？”“有点麻木！”夏立志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痒也不酸，你一摸倒他妈的挺舒服！”“噢！这就对喽！这就对喽！别动别动！让我拍照下来！这可是生活中，非常珍贵的活标本啊！”说着，五木兴奋而又迅速地掏出了微型照相机，拧出镜头，按了两下快门，就笑眯眯、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并感激地赔着笑脸说道：“衣服的，快快地穿上，小心着凉，是要感冒的哟！夏先生，身体的，多棒啊！”田井五木的赞美，看出来，是由衷的，也是真诚的。
白大嫂先是莫名其妙地伸了伸舌头，继而又试探性地小声问道：“嘁！还珍贵上了哪！嗳！我说，老先生，夏兄弟那儿，不会发炎吧？”五木揣好像机，用羡慕的目光重新再次在夏立志的全身上下打量着，像打量一块奇怪而又稀罕的宝石，半天，才心不在焉地回答白大嫂道：“岂止是不会发炎，他全身的皮肤，永远都不会得皮肤病的！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喽！据我个人的识别和观察，这是古生动物与人类的一次亲吻和交流，被亲吻着，除了延年益寿，身体的其他器官，也会久盛不衰的！夏先生，恭喜你，恭喜你啊！”不知是真是假，五木四肢微微地颤抖着，贪婪的目光，盯在夏立志的身上久久地不肯松开。“能吗？别瞎忽悠啦！”白大嫂不以为然，又羡慕地大声说道：“真要是那样，陈静她怎么就，突然地蹬了腿呢？还骨碌出，那么大的一个肉蛋来！”白大嫂用两手夸张性地比划着，不是西瓜，而是十八印锅的大锅盖，“因祸得福？延年益寿？应该长生不老呀！怎么‘嘎嘣’一声，说没气就没气了呢？鬼子教授，俺们都是土老冒，可抗不了你这么来回的忽悠啊！啊！夏兄弟，这两天，你可是霜打了的茄子——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啊！”
田井五木无奈地苦笑了笑，倒是夏立志，套了背心套线衣，外衣穿好，边系钮扣边大咧咧地说道：“该死该死，随它的便！我他妈的，说不准，明天就去投河上吊哪！一个人活着，有他妈的啥意思！”小夏的伤感是可想而知的，陈静一死，精神上失去了寄托和追求，一个人孤伶伶的，别说是延年益寿，就是立地成佛，腾云驾雾当神仙，心里头也不会高兴的。“啧啧！那是干啥呢！小小年纪，就寻死觅活的，放着好日子不过，黑瞎子沟，里里外外，还指望你扛大梁呢！”陈静一死，白大嫂大为愉快，没有说话对象，就一个人自娱自乐地哼哼两句，除掉了情敌，也解了那三个嘴巴子的仇恨。
见别人都说得差不多了，陈忠实才书归正传地问田井五木道：“五木教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噢！是咧是咧！”五木教授扭回头，严肃庄重又意味深长地轻轻说道：“我个人的分析，这是一种借腹生子的自然现象。在世界各国，尤其是非洲国家，这一现象，在历史上，是多有记载的：有女性，生下了人头、蛇身子的怪胎；也有女性，分娩了人头、鲤鱼身子的怪胎；有女性，生下了全身黑毛的婴儿。北海道农场一个女场主，生下了十几个拳头大的蛇卵，全世界轰动！那个女场主，至今还健康地生活着。在你们满洲国家，民间就有一个传说，说黑龙江里面有条黑龙，没有尾巴，是李姓的一家妇女分娩出来的，出生后，被父亲用镰刀砍去了尾巴，那条黑龙，也就变成了民间的‘秃尾巴老李’。秃尾巴黑龙，每年夏天都要为母亲扫一次墓，路过之处，也就会狂风大作，冰雹猛砸！当然，这都是传说了，但传说并不是神话，只是有些现象，暂时用科学手段还是无法来解释的！不过，在某些国家和地区，特别是落后的农业地区，自然灾害频频发生，那儿的乡间民约，是不允许女性赤身下水的。除了迷信，也可能有它一定的科学道理吧！同时，我也郑重其事地向诸位通报，据我们观察，死人湖内，确实又发现了一条体积较小的白垩龙。这条白垩龙，是过去没有发现的，诸位若有怀疑，现在开机，碰巧了，就能目睹到此物的真实面貌！”
白大嫂嘴快，不等五木说完，就大惊小怪地咋呼着说道：“那！照你这么说，陈静在后山上埋着，年年这个时候，白垩龙，就得来给她上坟啦！就得发洪水，就得下冰雹，就得、就得……老天爷！黑瞎子沟真要是遭殃，俺们的蜂子可咋办哪！啧、唉！都怨你！”她目视着炕上的陈忠实，咬着牙根狠狠地发喊道，“真要遭了灾，哼！等着吧，和你没完！”“没完你能咋的？扒出来，再把她扛走？”陈忠实气哼哼地回敬她道。都是女人，都是生活所迫才滞留沟内的谋生者，就是平常有点磕磕绊绊，言差语错，你白大嫂，也没有必要当着外宾的面，就深恶痛绝地不讲一点儿情面啊！况且，对方已经故去，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个劲儿地泄私愤，人家外宾也会笑话的。笑话黑瞎子沟居民，咋都这么没有素质啊！忠实发完了火，因激动和疲劳，就再次把脑袋靠在了被子上，静卧休息。
“陈君的，生气的不要！生气的不要！肝火的旺盛，对身体大大的不利！大大的不利！”说着，五木又和蔼地对白大嫂和小夏说道：“抱歉喽，来打扰诸位！告辞啦！告辞啦！”说着，五木又看了陈忠实一眼，才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角和领带，步出室外，回到了驻地。五木走后，夏立志也非常知趣地退了出去。夏立志刚走，白大嫂就委屈辛酸地爬到了炕上，用力搂抱着陈忠实的脑袋，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这都是天意啊！这半年来，我就琢磨出来了，你跟她是真心实意的，可是她呀，压根儿就没有把你当回事儿！心里头，也肯定的还在恋着那个王生海呢！老母熊一死，她先是装疯卖傻！又是皇帝的公主，又是局长的千金，倒头来呢！你三天不在家，她就给你戴了三天的绿帽子。当着我的面，就搂搂抱抱的。你可好，好心不得好报，死了还牵肠挂肚呢！可是我呢，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伺候你……玩儿！你……心里头，压根儿就没有俺呀……扒出来？我看哪，也应该的，有这个必要。你想想，明年的这个时候，那条小白龙真的出来给她上坟，发大水、下冰雹，咱们蜂场，不是就完了啊！”白大嫂忧虑地看着窗外，想想黑瞎子沟的传说和现实，恍惚、茫然之中，感情和思想，真就不知道怎样是好了。“唉！不会的吧！杞人忧天，你纯粹地是在自己吓唬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面对白大嫂的体贴和温柔，忠实也感到有些后悔和惭愧了，不应该发火，更不应该当着外宾的面大动肝火。于是，就有意识地转移视线和思想道：“你说，伊春那边，电话早就打过去了，她的姐姐、姐夫，为啥至今还没有来呢？”“有事呗！这个年头，别说姊妹之间啦，就是夫妻之间、母女之间，不也是划清界限、六亲不认了嘛！”“不对！不可能吧？陈静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牛鬼蛇神，前些日子我去，也没听说姊妹之间，划清界限啦！”陈忠实惆怅地说道。
白大嫂刚要说啥，突然大惊失色地说道：“哎哟妈呀！你看河、河那边！”忠实吃惊地坐了起来：“啥事呢，大惊小怪的！病还没好利索，别再把我吓晕了过去啊！”说着，陈忠实顺白大嫂手指的方向望去，河水那边的林荫下面，杂草与灌木丛的掩映处，伴着鸟儿们清脆的唧喳声和寂静的空气，三只小棕熊，正神秘兮兮地，跟不知何时潜伏在那儿的几只金钱豹偷偷摸摸地咬耳朵呢！一只豹子始终眼睛一眨不眨地往木屋这边窥视着，钢鞭般的尾巴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抽打着地上的杂草和腐枝败叶，那目光、那表情、那神气，都仿佛是目中无人地表示着什么，那意思是：“哼！等着吧！你们几个，还有遭罪的时候呢！”陈忠实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忧心忡忡又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动物，都敏感着哪！妈的，豹子一个劲儿地盯着咱们，啥意思呢？跟小棕熊串通在一起？黑瞎子沟，是不是……又有灾难要降临啦？”“啥？你说是啥？又有灾难要降临啦！”白大嫂满脸的惊恐和疑惑，嘴上忐忑不安地小声问道。
见忠实沉重地点了点头，就绝望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中，声泪俱下地哭喊道：“老天爷哪！我、我、我们怎么办啊……”“哭丧啥，天又塌不下来！”忠实很不耐烦地大声吼道。小兴安岭的晚秋，既是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的开路先锋，也是所有绿色生命的休眠和结束，秋雨、狂风、雪花，从外兴安岭和贝加尔湖的上空，杀气腾腾地奔了过来，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一夜之间，起伏的山峦就失去了朝气，千沟万壑也铁青了脸色，绿叶枯萎，花儿凋落，蜜蜂恋巢，小咬蚊子无影无踪，花鼠子顾不得继续调皮和戏嬉，把榛子橡子，不分昼夜地往洞中忙忙碌碌地搬运着，吱吱地乱喊，十分的紧张。储存越冬的粮食，大狗熊历来是泰然自若、悠哉悠哉、不慌不忙的。它们有着自己的辖区和地盘。辖区内，除了松鼠子光天化日之下来讨点儿便宜，其他动物，即使眼红得流口水淌哈喇子，也不敢轻易地冒犯造次。寸土必争互不相让，只有洞中做上了美梦，庞大的野猪群，才敢匆匆进入，吞食几口，就提心吊胆地仓惶而去。
小兴安岭的晚秋，对所有的食草动物来说，都是一种希望、机遇和威胁。只有抓住了机遇，才能摆脱掉致命的威胁和残害。在寒冷到来之前，别说食草兽、食肉兽了，就是柞树和椴树叶子上刚褪去了大尾巴的小林蛙们，也顾不上昆虫的引诱，觅到水洼儿的地方，就鼓着小嘴，拼命般匆匆忙忙地往泥坑的深处扎……雪下高山，霜打洼地。晚秋使人感觉到了充实和满足，也让人领略到了严酷、萧条、悲壮和压力。当酷霜一次次把大自然染成了褐白色，黑瞎子沟内的植物也有了自己的感觉和意识，以田井五木和山本次郎为首的日本科学考察队才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和使命，捆绑行李，等待着返回。田井和山本再次来到了陈忠实的木屋，既是告别也是回访。令忠实、白大嫂、夏立志感到有点疑惑和不解的是：山本次郎西装革履，挺胸凸腹，表情严肃，目光深沉，他左手拎一只透明的塑料兜，兜里面装着的竟然是陈忠实送还给他的那两个骷髅盖子。也许是伤感，也许是沉重，也许是悲哀，也许是语言方面的障碍和自己的身份及地位，不屑一谈又不得不来，漠然地站在门口。
倒是五木教授，接过塑料兜，感激、遗憾、亲切、和蔼地解释着说道：“诸位中国朋友，陈君的，夏君的，白女士的，我们此次来贵国考察，蒙承诸位的支持和关心，使我们顺利地、圆满地达到了目的，满足了要求。使日中友好的鲜花，再次在黑瞎子沟继续地盛开着，结出了硕果，获得了丰收。”田井五木的汉语是标准而又流利的。说着，用两手捧着那个透明的塑料袋，小声说道：“经过山本君的反复考虑和鉴定，这两个头颅，确实是山本君的儿子山本六武夫，和他的外甥山本六正雄，当年在黑瞎子沟地区丧生后的遗骨和遗物。是战争制造了这场悲剧，是战争毁掉了幸福，毁掉了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