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深冬,甘新交界处的乌彦山下,漫天大雪,天际一片银白。
天将傍晚,绥新驼道边的狗子客栈,大院里的骆驼和马匹都卸了鞍鞯,喘出团团热气,店伙计正忙着拾掇草料,客栈掌柜掀开大屋门帘,往外大声吆喝着:
“弟兄几个,天冷,多多地把好料喂上。“
掌柜的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干瘦的脸上,一双有神的小眼睛滴溜转动着,来往的熟客都叫他狗子。狗子是离此不远的河西人,从小跟着长辈在甘、蒙、新一带行脚,岁数稍长,就在路边开了这间客栈,凭着见人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殷勤应酬,在驼道上远近闻名。
大屋里,来避雪歇脚的有十几个客人,三三两两一桌,酒酣耳热之际,声音越来越大。
一个操着关中话的大嗓门嚷道:
‘’你说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啊,河西到处都在打仗,好多皮货客都给抢了,唉,跑完这趟,回家抱娃去,这营生是没法干了。‘’
另一张桌上,一个穿皮袍的操着冀中口音接道:
‘’我这心更揪,前两天听刚过来的老乡说,山海关外边儿的RB兵整天打枪打炮,听说原来的国民军都调上去了,我看哪,保不准像头年SH一.二八似的,还得打一场,我俩兄弟都在国民军的队伍当兵。说起和RB人打仗,自从东北九一八开始,这每次打,都是咱中国人死的多……‘’他叹口气,端起酒喝了一大口。
狗子掌柜在正在不停忙活,动手把桌上的大盆炖牛肉重新热过,再给各桌端上。好像想起了什么,忙走到墙角一桌,对着桌上两个客人一躬身:“两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吧,大家都叫我狗子。天冷的厉害,二位这酒没动,是不是凉了,我给重新烫烫?‘’
右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穿着一件棕色的皮袍,浓眉长脸,面无表情,摆摆手没有说话,左手边一个白净面皮,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说"不用了。"狗子掌柜点点头,对桌面一伸手,示意慢用,转身走开。
随着门轴刺耳的响声,又进来三个客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胖子,浓眉锐目,嘴唇厚实,头戴水獭皮帽,身上紧裹着一件皮袍。后面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两人都是身体健壮,方脸膛棱角分明。三人不停跺着毡靴抖雪,胖子一开口,嗓音厚重,底气好足:
“掌柜的,外边大门口躺着个人,我们路过歇脚,不知深浅不好伸手,报你一声啊。”
狗子掌柜闻声正要向外走去,屋门被嗵地一声撞开,“掌柜大哥,人都要冻死你门前了,你咋也不管。”伴着一串清脆的声音,进来两个穿蒙古袍的,后面的背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
说话人抖去头巾上的雪,众人看清,是个年轻姑娘,柳眉白肤,细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挂着雪凌,在镶珠绣锦的蒙古袍映衬下,妩媚动人。背人的是个敦实的随从,佩着蒙古腰刀,身侧挎着一支老套筒步枪。
“原来是多兰姑娘,先坐先坐,我看看这人”狗子掌柜让伙计们把雪人抬到后屋炕上,脱掉身上的棉袍,这是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十六七岁的年纪,伙计们铲来了几盆雪,把学生的手脚、耳朵反复搓揉,年轻人仍在昏迷。
中年胖子也走了进来,伸手搭住学生的手腕,片刻后向狗子掌柜点点头:“这孩子冻饿过度,虚脱所致,先把血活过来,喂些姜糖水,应无大碍。”
狗子掌柜忙直起身来:“有劳这位先生了,我是这里掌柜的,大家叫我狗子,先生是……”
胖子笑笑:“鄙人姓徐,叫我徐胖子好了,口里口外奔波,混口饭吃。”
“徐先生客气了,请去前面坐吧。”
听着学生的呼吸慢慢均匀,狗子掌柜吩咐伙计在旁照料,和胖子一起回到大屋,对多兰道谢:“托多兰姑娘的福,这人冻饿所致,已经救过来了。”
叫多兰的蒙族姑娘点点头:“人没冻坏就好。”
狗子掌柜急着弄清事情原委,走进多兰低声说了几句,两人带着多兰姑娘的随从,起身来到了客栈大门外。
多兰姑娘对着大门外雪地一指:“刚才他就躺在这里。”
徐先生也跟在身后出来了:“是啊,我们三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里倒着个人。”
“这么大的雪,你们既然看到了,怎么不救他?”多兰直率地责问道。
徐先生看了狗子掌柜一眼,对多兰姑娘说道:“这个……我们初次路过此地,这几年匪祸兵患不断,我们赶路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路上设局害人的事不少,不能不防啊,况且我一进门就通报了掌柜的。”
“你们这些人就是鬼心思多。”
徐先生只好嘿嘿一笑,多兰姑娘说的不错。
雪还在下,脚下积雪盈尺,三人围着学生倒地处四处察看,没有马踏的痕迹,学生来路不明。此地距离周边有人居住之处,最近的也有三百多里,一般过往的客人都有自己的骑乘,驼夫虽然步行,身后都牵着成链的骆驼。
“如果是骑马来的,都到门口了还倒下,就差这几步?”狗子掌柜纳闷。
“是有点怪。”徐先生附和道。
蒙族人对探察动物踪迹有特殊的本领,可是雪实在太大,看不出个究竟。多兰说道:“我们救起他的时候,就没见雪上有蹄窝,掌柜大哥,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
狗子掌柜带着疑惑与众人回到屋里。
大屋里,有的客人已经喝醉,趴在桌上,有的还在划拳猜枚,靠角落那两个不喝酒的人,已经不在了。
徐先生忙了半天,狗子掌柜刚招呼好酒菜,一个伙计过来对他耳语几句,两人起身向后屋走去。
“掌柜的,这学生娃总说胡话,”伙计道。
“说啥呢,听清楚没有?”
“听不太清,好像是说走什么的……”
就在这时,学生动了一下,嘴里呢喃地说着什么,伙计赶紧说:“你听,他就一直这么嘟囔着。”
狗子掌柜俯耳在学生的嘴边,又听了一阵,突然一脸惊恐。
他隐约听清了两个字:
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