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傻三站在220国道上往南望时,看到是漫天尘土。如果不是遇到了何有发,傻三一定找不到双水村了。何有发是去乡里开会,讨论农村改革的事情。一个月前,县里领导领着乡里的领导们去外地考察,发现那些先富起来的村子都是靠种中药发家的。回来后,县里的领导做了重大决定,让本县的农民们也中中药,然后乡里的领导领会到县里领导的精神,又把这种精神传递下去。
起初,何有发并没有认出是傻三,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傻三始终是哪个流着鼻涕,头发像鸟窝一样人。可面前站的这个人是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还穿着骆驼牌的皮鞋。并且戴了一个墨色的眼睛。当傻三给何有发让烟的时候,吓了何有发一跳,以为是黑道上找他麻烦的。
“二哥,不认得俺啦?”傻三把眼睛摘下。一说话,何有发看清傻三嘴里的豁牙,这才认出是那个满大街跑着唱莲花落的傻三。
“这么多年,你跑哪里去了?”何有发伸脚踢了傻三一下,傻三的裤子上留了一个脚印,何有发过意不去,伸手把裤子上的脚印给擦掉。
“学习去啦。”傻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给何有发点着烟。
“学习?你上大学啦?”
“哪里。俺是学习莲花落去啦。”
“那也要学习?”
“你以为不学习是个人都能唱?”傻三说,“给你说了你也不懂。莲花落是一门艺术,知不知道啥是艺术?这么说吧,俺现在不是唱莲花落的啦,俺是艺术家,这不,还有县文化局发给俺的民间艺人的证书呢。”
傻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牌子,递给何有发。上面写着:民间艺人,莲花落演唱者,杨建设。
“杨建设,还真是你啊。”
“可不是,二哥。以后俺准备在咱们村大搞民间艺术嘞。”
“咋搞?”
“让咱们村的孩子都学习唱莲花落。”
“你这一套啊,你爷爷早就搞过啦。”
“俺咋不知道?”
“回家问你爹啊。”
“哎,二哥。这是咋整的。咋这么多尘土,俺差一点就找不到咱们村了。”
“咋整的?俺也想知道他们这是想咋整。”
何有发对着飞舞的尘土诅咒了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围巾包上嘴巴,冲进了漫天的尘土之中。现在,对于双水村的人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出门了,尤其是从刚刚用河堤的沙土垫过的那条路,每走一趟,身上落的沙土得有五斤重。作为村支书,何有发不止一次的去县里面,找管事的人。可那些人你推我我推你,把何有发弄了个昏头转向,最后也搞不清楚到底谁该管理这件事情。
村民们在咒骂何有发无能之时,有李成福组织了一个一百左右的上访队伍,围在县政府的大门口。一百多人足足站了一天,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门卫说让他们选几个代表,进去和县长谈谈。选来选去,最后选出李成福,王文成和何有发他们三个作代表进去。县长的态度倒是很和蔼,先是为慢待他们进行了自我道歉,然后又说了出现这种事情的原因。
“在你们村西面修路是上任县长的注意,而不是外面所说的省里面的注意。因为上任县长想给他们老家修一条路,直通220国道,而这条路刚好从你们村西面经过。虽说是上任留下来的问题,我也不能不解决。你们的困难我也有所了解,尘土很大,生活方面受点影响。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等我把手头的重要事情处理完就处理你们那条路的问题。”
“咋处理?”王文成问。
“路肯定是要修的。可啥时候修,我的做一个计划。因为修那条路要花不少的钱,可现在政府资金也很短缺,你们也应该了解政府的难处。现在咱们不是把你们的公粮和提留都免了不少嘛,是不是?政府为你们着想,你们也应该为政府着想。”
三言两语,把他们给打发走了。不是他们相信县长的话,就算他们不相信县长的话,又能怎样?继续在县政府门口站着?他们家里可都是有老婆孩子的啊,一天天的在这里站着他们熬不起。
回到家里,他们把县长许诺当成了这次上访的成功果实。村里人都知道了县长的说的话,过不了多久,他们这里会通公路的。至于要多久,他们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许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只要心里有了梦想,在艰难的生活也能进行下去,这就是村里的人们在飞舞的尘土中生活了半年之久依然很快乐的原因。
傻三就没有他们这么快活。漫天的尘土让他意识到双水村依然是个十分落后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急需他的帮助,让他们的生活丰富起来。而他认为,学习了莲花落是让生活丰富起来的唯一办法。
当他站在村头时,他的那身西装和皮鞋全都变成了土黄色。还别说,当他全身被黄土覆盖后,村里的人竟能一眼认出他来。相比于之前的西装革履,他们更习惯于这个满身黄土的人。
“傻三,你一走这么多年,都干啥去啦?”
“别叫俺傻三,俺叫杨建设。”
“杨建设?杨建设好啊,谁给你起的杨建设?你爹吗?你以前咋不叫杨建设?”
傻三没有搭理他们,他觉得自己同村里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了。改造他们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他绕过他们,径直往自己家走去。家里已经变了样,他走的时候还是老土房,现在都成了大瓦房了。要不是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他都不敢认这个家了。
他娘正在家腌咸菜,而他爹去窑上拉砖坯去了。看到老三回来,她并没想傻三想象中的那么亲热和激动。她只是用眼瞅了傻三一下,不咸不淡的说:“你还会回来啊?”
傻三知道,她娘一定还生他的气呢。当年离开就是因为她娘的一句话。他大哥二哥小学毕业后跟着他爹在窑上拉砖坯挣钱,而他天天围着庄瞎转悠。一说他就拿莲花落顶嘴。有一天,她娘急了,至于因为啥急的,他记不清楚了。大致就是嫌他懒散,她娘说让他学习他两个哥哥,他说雪他们干啥,一辈子都是个农民。从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中,他娘看出他是不尊重农民的,而他爹他娘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啊,他这是忘恩负义。随即,她娘拿了一根棍子,打了他一下,还狠狠的说:“不想做农民就给俺滚,啥时候混好啥时候回来吧。”
他这一走就是四五年啊,书信也不写一封,他娘偶尔也会想到他,但身边还有两个儿子,却他一个也不少,再者,他从小就跟着杨大闹走了,母子二人的感情也相对的较淡。这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他娘以为他在外面失踪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撒对着漫天的繁星撒两滴眼泪,天一亮,整个人都被眼前的两个儿子所占据了。
当他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娘并没有太大的喜悦。现在农民娶媳妇的成本越来越高,两个儿子就够她受得了。老大刚结婚没两年,老二就该娶媳妇了,为了给老二娶媳妇,他们已经拉了一屁股的账,现在老三回来了,对她来说,又是一个不小负担。
“在外面混的咋样?这么多年也不给家里来一封书信,还以为你丢了呢。”
“你想俺丢啊?”
“俺就是想你丢。反正你在家里也不干活,还要俺们养活你。”
“放心好啦。俺现在是名人啦,哪能让你们养活。”
“啥名人?”
“给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大哥二哥都干啥去了?”
“这几年不给家里写信,连家里发生了啥事情你都不知道吧。你大哥结婚三年了,孩子都两岁了。你二哥到下个月初五结婚,今天他陪着他对象去城里卖彩电去了。”
“可以啊。家里都有彩电了。”
晚饭时,他娘包了饺子。把老大一家子也叫来,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算是给他回家的接风宴了。虽说是给他的接风宴,可宴席上说的最多的就是老二结婚的事情。唯有一次议论到他是他大嫂子问他这几年在外面都干啥了?他说学习莲花落艺术。老二说那还用学,不就是要饭唱的顺口溜吗?他瞪了老二一眼,说他懂个屁,他告诉老二,艺术分为语言形式和表现形式,以前他只注重语言形式了,虽说唱的再好,没有肢体语言加以辅助,别人看着也不精彩。现在经他在外面的学习,他很好的把语言艺术和行为艺术结合在一起了。说到兴起,他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老太太的假发,戴到头上,他立刻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了。杨野生让他赶紧的摘下来,让人看着恶心。他两岁的侄子倒是对他的假发很有兴趣,嚷着要戴,他把假发给他侄子戴上,老大立刻给摘了下来,还用手指着他儿子,恐吓说:“以后别跟你三叔学,你三叔就是个要饭的。”
“说啥呢,说啥呢。说是要饭的?俺咱就要饭了?”傻三不高兴了,嚷嚷道。
“你不是要饭的,你厉害。你这几年挣的钱呢?拿出来让大伙看看?”老大说。
“俺出去学艺去啦。你知不知道,艺术是无价的,哪能用金钱衡量啊。”
“救你着两下子还是艺术?”
“就是艺术?咋地啦?”傻三站起来,用手指着老大。
杨野生用手使劲拍了下桌子,说:“吵啥吵,再吵给俺出去。俺今晚让你们来不是吵架的。俺是要宣布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咱们家要改性,不姓杨了,要姓章。”
“为啥要改?”老二问。
“问能些干啥,俺说改就改。”杨野生,不,章野生低着头吃饭。他早就知道,儿子们会有这一问,可他就是张不开口,告诉他们其中的理由。其实,照他的意思,他早就想改了。虽然杨大闹和她娘结了婚,可他是和杨大闹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按道理,他应该姓韩的,因为他爹姓韩,可他爹又没有同他娘结婚,如果他改姓韩,就是向人们表明他真的是野生的了。再说,双水村的大姓就那么几个,姓李的,姓王的,姓何的,姓郭的,还有就是姓章的。如果他不改姓章,以后他这一家子在双水村很难混的。这不是杞人忧天,他家老大结婚时,就因为他姓杨,别姓的人都不来帮忙。最后,他不得不去他姥姥家门,求他姥姥家那边的人过来帮忙,好歹的才算把老大的婚礼给操办过去。事后,他的一个表舅说:“你现在活着,俺们姓章的看在你的面子上,帮这个忙,你要死了,以后你儿子们可咋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