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场大雪下过后的第三天,李德祥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发现这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到村南的河堤上去拉屎。拉完屎,他用随身携带的棒子裤擦了擦屁股,其实,他屁股上也没有啥东西。这么冷的天,拉完的屎早就冻在了屁股上,即便是用力擦也不定能擦得下来。
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的出奇,用王德江的话说,从光绪初年起,都没有这么冷的冬天。对于王德江的话,村里人都没有任何质疑,因为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用村里的老话说,他走过桥都比村里大多数的人走过的路多。作为村里的后生,又有什么资格反驳这样一位长者的话。尽管,像虎子这样的小屁孩,并不能确实的明白王德江所说的光绪到底是那一年的东西,可对于王德江说今年的冬天是最冷的一个冬天,虎子还是非常赞成的。因为在虎子的记忆里,今年的冬天确实特别的冷,别的不说,就拿冻红薯这件事情,就能说明今年冬天之冷。
作为农村的孩子,在冬天吃冻红薯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其具体做法也很简单,在头一天傍晚,把红薯——当然,红薯只是双水村这一带对于地瓜的一种统一叫法,并不是说红薯就是一种红色的地瓜,它还包括白色的,紫色。尤其是冻地瓜,要选择白色的,因为白色的地瓜生吃更甜、为了更能确切的记在那一段岁月的故事,这里依然不用地瓜,而说红薯。——放在墙头上,第二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拿着冻过的红薯,在路上边走边吃。冻过的红薯在保留红薯原有的香甜的基础上,还有一种像吃雪糕似的松软,以及牙齿触及到时那种冰冰的凉感。对于那个生活物质并不丰富的农村孩子来说,能吃一个冻红薯,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
可是,由于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冻过的红薯没有了雪糕似的松软,取而代之的是咯牙的硬,像石头一样。严格说来,比石头还要硬。虎子做过一个测试,用冻过的红薯砸石头,结果,石头碎了,而红薯坚硬如故。
对于农村人来说,尤其是年龄大的,身体不要的老人。冬天就是她们的鬼门关。如果能熬过冬天,这一年就算过去了。所以,在冬天,连一些棺材铺也会把棺材的价格订的高些。这些做棺材的虽是农民,没有学过经济血,可要的多了就贵,要的少了就便宜,这个最基本的经济理论他们还是明白的。
在第二场雪来临的头一天,王满仓的娘,王德江的嫂子李秀丽,与世长辞了。王满仓是在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发现了。之前,他都是一天三顿饭端到他娘那边去的。早晨的时候,他敲了他娘的屋门,没有反应。王满仓很是担心,苗桂花说,老年人,一到冬天就爱睡懒觉。再说,这么冷的天,也就别打扰她了。到半上午再来吧。王满仓觉得苗桂花的话有道理。自从苗桂花出计谋把王土改吓跑,王满仓觉得苗桂花说的任何话都很有道理了。
中午,王满仓又去敲他母亲的门,当当当,敲了半个多小时。王满仓知道事情不好了。他找王利发帮忙,把门板卸下了,老太太直挺挺的在床上躺着,手脚冰冷,已经去世多时。
王德江知道李秀丽死的消息,已经是在当天下午了,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连走路都很费劲了。他挣扎着,拄着一根拐杖,摇晃到王满仓家。村里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李秀丽的这层关系了,人们看到他的悲伤只是当做是对嫂子的尊敬和不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是多么的难受。
他这辈子未娶,尽管村子里对他有好多猜测和议论,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向所爱的女人明誓。当年,若不是他跟着国军走了,和她结为夫妇的就不是自己的哥哥的。其中的痛苦谁能体会?她能体会吗?或许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吧。他不确定。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在他哥哥死后,她是彻底的恨上自己了。女人啊,爱一个人时会爱的死去活来;恨一个人时也会恨的死心塌地。她可以恨他,她也有权利恨他,可他没有可以恨她的理由,更没有狠起恨她的心。
现在,真心还在,伊人已去。看着她那冰冷的身体,他忽然明白,往日被她恨的委屈,也是一种幸福。以后,又有谁还能记起他这么一个人?冰冷的世界,他的心更冷。
她下葬的那个晚上,他哭了,像个孩子似的,躺在被窝里,呜呜的哭了一个晚上。以至于当何有发的儿子从他屋后路过时,还以为是鬼哭的声音。
足足有三天,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想就这样一直躺着,躺倒死。像他这个岁数,早就该死了。可是,命运偏偏同他较真。三天没吃饭,他愣是没有一丝饥饿的感觉。以至于当李德祥跑到他家,告诉他村西的老井里涌出了酒时,他还能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像个三十岁的半大小子。
起初,他并不相信李德祥的话,不只是他,当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时,都不相信。包括他的儿子李成福。李成福听他说完井里的水有股酒味时,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烧坏了。
“放你妈的狗屁。”李德祥骂道,“俺都多大岁数了,啥时候同你小子开过玩笑。”
“可那口井里的水俺都喝了大半辈子的,也没喝出井水里的酒味啊。”
“俺也不相信啊。所以,俺多喝了几口,差点就喝晕了。”
“你到底咋发现的?”
“今天早晨,俺拉完屎,又跑到咱家村西的麦地里瞧了瞧。去年的时候,咱家的麦子都被冻死了。今年比去年还要冷,俺看看咱家的麦子咋样了。”
“冻死没?”李成福问。
“叶子都黄了。俺往下拔了拔,跟倒是没冻死。多亏了这场大雪,要不是这场大雪盖着,照现在这个冷法,保不齐早就冻死了。”
“先别说麦子的事情了。你倒是说说你咋发现井里的水有酒味的。”
“你个狗日里,都是你打岔,俺说到哪里了?”李德祥想了想,说,“哦,俺在地里转了一圈,那个冷啊。俺穿了两件大棉袄都冻的打哆嗦。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喜欢早起放羊的二占CD不起了。俺哈了口热气,便往家里走。经过那口老井时,俺看到从里面往外冒热气,那个热气大的,比烧开的水冒的热气都要大。俺很好奇,就趴在井口,想看看里面啥情况,俺刚凑到井跟前,一股很浓的酒味冲俺扑面而来。还别说,等俺习惯了酒味后,渐渐的品出还是个好酒咧,比俺喝的二锅头都要香。俺很好奇,旁边正好一个打水的桶,俺就打了半桶水上来,尝了一口,千真万确的是酒。俺不活了这么大年纪,也弄不明白里面的道道。”
尽管李德祥说的唾沫横飞,煞有其事。李成福依然抱以质疑的态度。这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在没有亲眼所见之前,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话,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天王老子。李成福在前面李德祥坨坨的在后面跟着。已经是八九点了,太阳升过了杨树梢,红彤彤的,像个烧饼,更像个烧红的铁饼,泛着苍白的光,没有一点生气。天气太冷了,村里的人都还没有起床,家家大门紧闭。李成福来到井边时,井里依然冒着白气。他只是往跟前靠了靠,就闻到了井里的酒味。
李成福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认为村里就属王德江年长了没准他会知道。他爹李德祥自告奋勇,去了王德江家。听了李德祥的讲述,王德江第一反应就是那个瞎子的话。因为今年村里发生了太多意外之事,如果这一切都是天灾示人,那么双水村的人将要面对的灾难将会是空前的。
他低头抽着旱烟,默不作声。李德祥在门口站着,眼睁睁的看着王德江。王德江摇了摇头,说:“这事真够奇怪的。俺也弄不清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