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刚到,第一场雪就如期而至。以往老人们的经验,这个时分燕子还未南飞,刚播种上小麦,地瓜还在地里,下雪至少要过了寒露。所以,当那些墨守成规的老人看到天上飞舞的雪花时,都大张一个个干瘪的嘴,紧皱着脑袋,努力的从以往的经验里找到能让自己接受现实的理由。很遗憾,连王德江都未经历过这种极端的天气。想来想去,人们又想到算命瞎子的话。诸多的异象似乎真的预示不详的发生。就像一百零八个梁山英雄降临时,书上写的明明白白。
今年的雪不但下的早,还很大,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村前的河,村东的关帝庙,村西的老井,全都被雪覆盖了。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天地间白茫茫。
下雪天,对于操劳成性的村里人来说,是个难得休息的日子。年轻人,喜欢打牌赌博的,去二占成家;年龄大些,喜欢吹牛听故事的,去老王头家。至于女人们,三三两两,找平日和自己谈得来,拉拉家常,说说别人家的私事。
一大早,王满仓的老婆苗桂华刷完锅,喂过家里的两头老母猪,拿着鞋底,找了一块蓝色的头巾,包好头,踩着厚厚的积雪,出门了。外面的风很大,还夹杂着雪花,打在脸上,剌剌的痛。苗桂华使劲裹了裹棉袄,迎着风雪,脚底下的雪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不远处,一只哈巴狗在墙角处趴着,也不知是谁家的狗,瘦的皮包骨头,若不是那对明亮的眼睛,苗桂花还以为是一条死狗。
苗桂华本打算去王利发家找巧云的,路过廉瑛家门口时,看到她家门口有一排脚印。苗桂华觉得这脚印不寻常,虽然现在八点多了,可下雪天谁会起那么早。再说是寡妇门前,苗桂华第一反应想到了王天宝。她惦着脚尖,悄悄的靠近莲瑛家门口,把脸贴过去,单眼对着门缝,想看看里面的情况。这时,大门开了,吓了苗桂华一跳,险些摔倒。虎子一手拿着冻红薯,眼睛直直地看着苗桂华。
“虎子,啊,你这是干啥去?”苗桂华问。
“你在俺家门口干啥咧?”虎子反问。
“俺,俺找你娘。”苗桂华顺口说,“你娘干啥咧?”
“娘。留根家娘找你咧。”
“小屁孩?连个婶子都不喊,看我赶明不叫俺留根揍你。”苗桂华伸手在虎子头上谈了一个脑瓜崩。虎子摸了摸脑袋,一溜烟跑了。
苗桂华进大门时,廉瑛正端着盆子喂猪。苗桂华笑道:“还没刷锅啦?”
“刚吃完,还没来得及刷锅。这不,猪还没喂完啦。”廉瑛一手拿着喂猪的盆子,一手捋了捋刘海。这么及其自然的动作,在苗桂花看来,另有一种风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苗桂花心想。
“你今天咋吃的这么早?”廉瑛问,已经把喂猪的盆子送到厨房里了。
“留根要上学。”
“下这么大的雪还上学去?”
“满仓送到学校。”苗桂花说着来到猪圈旁,看了眼猪圈里的两头猪,说,“你家的猪又快抱窝了吧?”
“下个月吧。”
“你家的猪真好,一年两窝。那再看看俺家那两头猪,不是打不上圈子,就是生两个瘸腿少耳朵的猪。过了年俺就把那两头猪卖了,换一头。”
“你家有满仓挣钱,还喂啥咧猪。”
“就他?上窑挣得那两个钱还不够留根花咧。”苗桂花说,“你也不确切。你家老头子那年不给你千儿八百的。”
“指望他?你没看见。那三家一个个都盯着老头子。”廉瑛已经刷完锅了,出了厨房,正用围裙擦手。“来,到屋里坐坐,下雪没事,到哪里不是玩。”
“俺是要去巧云家,路过时看到你家的大门开着。”
“他爷爷。”莲瑛说,“他问俺地里的白菜砍了吗?你吃白菜吗?”廉瑛指了指屋檐底下,堆放着一堆白菜,用塑料布盖着,上面压了厚厚的一层雪。
“俺不喜欢吃。俺家满仓爱吃,要不俺也不种了。”苗桂花说,“前天俺让满仓把白菜铲来,他说天还没下霜。过几天,谁知就下了能大一场雪。”
“今年的雪来的也太早啦。”廉瑛搬了一个凳子,让苗桂花坐下。苗桂花打量着屋里,正当门是个八仙桌,莲瑛结婚时买的,然后是一套组合,大红的油漆大半都已脱落,留白的地方用铅笔画的乱七八糟,想必是虎子的杰作。里间屋是卧室,一张大床,床上的被子铺散着。夏天用的蚊帐还没有撤,蚊帐顶落了一层灰尘。
“都下雪啦,你的蚊帐还没有打掉?”桂花问。
“天天忙的弑头,晚上想着要撤,一到白天就忘了。”廉瑛说。
“你家没有老鼠?”
“咋没有。卖了老鼠药也不管用。”廉瑛从里屋里拿出一个鞋底,靠着苗桂花坐下。“过几天我的养一个猫。”
“我就说。老是挂着,老鼠给咬了。俺家的蚊帐都让老鼠咬了好几个洞。让我用希布给补上了。”苗桂花说,“你这是给谁做的鞋?”
“俺爹。”廉瑛说。
“你那个兄弟还没娶老婆啦?”苗桂花问。
“就他那样,谁愿意嫁给他。”廉瑛说。
“结婚的事,可说不准。”苗桂花用胳膊捅了捅廉瑛,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说,“你听说了吗?王利发家的苗苗退婚啦?”
“俺有不是聋子。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啦。”廉瑛说,“再说,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也不是啥新闻了。”
“你知道为啥退婚?”苗桂花问。
“俺听苗苗家娘说苗苗嫌小朱太女人了。”
“她家当然这样说了。”
“你又听到啥了?”
“俺这是千真万确。”苗桂花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苗苗给人家退婚,是人家给苗苗退婚。上次瞎子在咱庄唱戏的时候,何能同小朱打起来了。小朱家爹来咱村打听了,知道了苗苗跟何能有一腿。人家能愿意?”
“你这才瞎说。俺看苗苗不是那种人。”
“你可不知道。这事俺最清楚。”苗桂花说,“上年的秋天,俺去地里砍草,亲眼看见何能趴在苗苗身上。俺咧个娘,俺做梦都没想到他王利发家闺女能浪荡。”
“俺也听说了。”廉瑛说,“不过俺听说当时苗苗被长虫吓住了,何能帮她把长虫弄死。”
“你一定是听巧云说的吧。她自家闺女的事情她能不往好处说。你是知道,我和巧云在一块的时候最多了,她是啥人俺最清楚。她巧云为闺女时就跟人家跑过,她闺女这是随她。”
“行啦,行啦。别瞎说了。苗苗还是个大闺女,这话咱可不能往外传。”廉瑛说。
“俺是那人?俺就是看着你人好,俺才告诉你。平时俺才不说这事。”苗桂花说,“再说,咱村里见不得人的事多着呢,他王利发家这点事也没啥好说咧。”
“你这是话里有话。”廉瑛说。
“俺就是话里有话。”苗桂花说,“也不知道能巧。上次咱村里修庙时,王文成让俺家满仓帮着挖地基。也不知那么巧,满仓挖出来一个黑……”
“黑啥?”
“也没啥。”苗桂花说,“俺家满仓挖完地基,回家时,你猜看到啥啦?”
“鬼?”
“你才见鬼了。”苗桂花打了莲瑛一巴掌,笑着说,“俺家满仓看到王土改了。”
“那有啥?”
“有啥?你听俺说完。俺家满仓看到王土改从他儿媳妇文秀家出来,还提着裤子。俺老早就说了,建生不该喊土改爷爷,该喊土改爹。”
“这话你才不能说咧。”廉瑛说,“人家建生都十七八了,快要订婚了,你要是把这个闲话传出去,俺猜王土改一定把你活剥了。”
“看你紧张咧,俺就是给你说说。俺才不往外传咧。”
两人说话间,街上传来一阵肉香。在这个肃穆而又干净的雪天,显得格外惹人。苗桂花身吸了两鼻子,说:“这大雪天的,谁家煮肉啦?”
“是啊,闻着像是羊肉。”廉瑛说。
“俺闻着不像羊肉,没有羊肉的那种膻气,倒像是狗肉。”苗桂花说,“俺家满仓,出了名的抠门,过年的时候也不舍得买猪肉,俺嫁给他真是倒了大霉。”
“相不中就和他离婚啊。”廉瑛笑着说。
“离婚?和你一样做寡妇啊?”苗桂花的话让两人都很尴尬。沉默间,虎子端着一个洋瓷盆子跑来。
“娘,娘。快帮帮我。”
“短咧啥,能大一盆子。”廉瑛忙放下鞋底,快步走出堂屋。从虎子手中接过洋瓷盆子。说:“谁给你的?能些肉?”
“俺二大爷。”虎子伸手从盆子里捞出一块肉,张大了嘴往嘴里塞。廉瑛已经把肉端到堂屋,放在桌子上,苗桂花伸长了脖子,看到洋瓷盆子里满满的一盆子羊肉和白菜。那个香啊,让苗桂花一直吞口水。
廉瑛从盆子里捞出一大块肉,递给苗桂花,说:“嫂子,给你一块。”
“俺不吃。”苗桂花说。
“哎呀,在俺家还客气啥。拿着吧。”廉瑛把肉送到苗桂花手里,苗桂花半推半就,接过了羊肉,放到嘴里,撕了一口,说:“还别说,你家二哥煮的这肉真筋道,还有着盐,放的也正好,不咸不淡。”
“你看看,给这么一盆子,俺和虎子也吃不了,要不给你挖一碗。”廉瑛说。
“够您娘两吃的呗?”
“啥够不够。解解馋。”廉瑛起身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碗,挖了一碗,说,“也不多,给您家的留根吃。”
“你这,让俺说你啥好。也别怪俺脸皮厚,俺就拿着啦。”苗桂花接过碗,转身对虎子说,“虎子,走,跟俺回家。俺家还有瓜子,俺给你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