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能已经离开双水村了,在瞎子们走的前一天。他决定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为了苗苗,更是为了自己。王天奎曾告诉过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是一首歌的歌词,当然王天奎没有告诉他下半句,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即便是知道了外面世界的残酷,他也不想在双水村呆下去了。临走前,他想到他母亲的坟头看看。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去过他母亲的坟头。如不是睡觉中经常做一个恐怖的梦,他几乎就要忘记了母亲的摸样,他老是梦到那些女人把他母亲拉到HN岸的一个空地上,她们要她脱了衣服,当着众多人的面。她们是要看看这个勾引她们男人的东西到底有多好看。她誓死不从。她越是反抗,她们越是有一探究竟的欲望。她不是誓死不从吗?那就让她死好了。她们倒要看看这个脸裤腰带都扎不紧的外国女人到底有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她环视了众人,她们都阴笑着脸,像是马上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猪,一只鸡。甚至于连一只鸡都不如,真的,上次菜花家的鸡丢了,她骂了三天,还因此绝食一顿。而她的死,在她们看来是一件众望所归的事情。她慢慢地朝河边走去,路不是很长,可她走的很艰辛,似乎把一生的路都重走了一遍。路边长满了枯草,她想起来了,现在是九月天气,在她们那边,已经下雪了。她好想看看家乡的雪,漫山遍野,一样的白,一样的无暇。
无暇其实也是一种缺陷,譬如说她。因为无暇才上了何有路的当。在一个地方呆的太久就会无聊。家里也是这样,她早已习惯了远处的丘陵,蜿蜒的小路,持久的冰封。她很想知道在丘陵的那边会是什么样子?在她心驰神往的时候,何有路出现了。他用他那张巧如弹簧的舌头让春心初荡的少女迷失自我。她跟着他,来到关里,她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凄惨,而他,这个信誓旦旦的男人是多么的龌龊。在最困难的时候,他让她假扮苏联女人,到处招摇行骗。在TJ时,他们有了孩子。他忽然想回家了,不是因为想家,而是想让双水村的曾经看不起他的那些人看看,他也有老婆孩子了,并且他的老婆不比任何人的老婆差。
终于走到河边,她气喘吁吁,仿佛下一步就无法坚持了。河水很轻,能看到里面游来游去的鱼,都长着牙齿,像是传说中的食人鱼。如果掉下去,它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把自己撕掉,她想。并且,她似乎听到了“咔咔”的声响,可是雨咀嚼骨头的声音?听着倒也不赖,很悦耳,像是催眠曲。她有些困了,坚持了这么多年,是该休息休息了。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女人们,她觉得她们很可怜,真的,作为一个女人,她们根本不了解女人的幸福所在。从跟她上床的那些男人中,她了解了她们悲哀的根源,她们把自己当成生育的工具,像圈里的老母猪,她们根本不在乎行房的乐趣,只要男人的精子射到里面就行了。她本想找个时间把她们的错误纠正过来。可是,她们不给她时间,哪怕一下午。她冲她们微微一笑,她们不明白她怎么还笑得出来,更不明白她这笑容的含义。她们只是觉得原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尽管她有着一头黄发。
她转身跳进了河里,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就消失了。在何能的梦中,他记住了母亲回身时的那一抹笑容。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孝,这么多年,他一直替别人活着。别人骂他母亲是个****,他也认为她是个****。可仔细想想,她对他的包容和照顾是多么的无私。抛开生育之恩不讲,但就在最困难的时候,她能舍弃一切,只为让他活下去。譬如,离开TJ的那个晚上,她被迫同一个老年男人进行了****得到的一百块钱全部被他父亲何有路拿走,他一直怀疑何有路是否是他的亲生父亲。她对她进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厉害的一次反抗,毫不顾忌自己的性命,就像动物世界里拼命保护自己幼崽的母狮子,她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她本能地感觉如果不能把这些钱要回来,她的儿子就要饿死。最后,他拿出十块给她,其余的钱被他赌博输光了。
夜里,趁着月光。他来到村西的乱葬岗。他记得母亲的尸体是被抛弃在这里的。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已是三天后的事情了,整个人都快要腐烂了。村里的女人们提议把她的尸体扔到乱葬岗,最好是让野狗给吃了。男人们,确切地说是那些与他母亲睡过的男人,悄悄地把他母亲给埋掉。就在乱葬岗的旁边,他记得坟旁还有一颗白杨树,现在应该长大了。月光下,白杨树哗哗作响,仍然两只野狗在四周徘徊,其中一只看到了他,“呜呜”地低吼两声,摇着尾巴跑了,另一只也跟着跑了。何能找了一个树枝,按照记忆的方位,刨啊刨。
天慢慢地亮了。他看到土坑里有一些散乱的骨头。他不能确定这些是不是他母亲的,乱葬岗扔过太多的死人了,还有死猫死狗。他脱掉上衣,把坑里的骨头都带回家,用水洗干净,按照长短粗细,依次排开。晚上时分,他把晒干的骨头收起来,放到东头的房间里。睡梦中,他隐隐地听到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不动声色,暗暗地记住那些骨头响,那些骨头不响。第二天,他把那些作响的骨头扔掉,不响的骨头就是他母亲的。
下午,他砍掉一棵大杨树,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把杨树掏出一个洞。然后,他把他母亲的骨头一个一个地放在树洞里。等做完这些事情,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仔细想想,他已经两天两宿没有睡觉了。他穿好衣服,到村东的代销店买了一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