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倒塌的那天,王兆江坐在废墟前,一动不动,想一个石化的雕像,又想一个从遥远历史中走来的化石。人们都说王兆江疯了,要不就是快要死了。他也该死了,双水村人还没有人活的比他年纪更大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说不准会有了。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譬如王德彪,李德祥等人,都算着王兆江快要一百岁了。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难道他真的像王八那样一直活下去?
天快要黑的时候,虎子来了。他现在已经是大一的学生,在双水村算是第二个大学生。尽管他上的大学只是省内的三流大学,可在村子里,人们还是习惯用大学生来称呼他的。对于他来说,总是觉得自己这个大学生有点名不副实,有着假冒伪劣的感觉。所以,他特反感村里人喊他大学生,他总觉得人们在喊他时,是用一种嘲笑的口吻。因为他觉得,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上大学不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在赚钱和学习之间,他们更倾向于赚钱。以前他们之所以热衷于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大学生,目的还只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赚的钱多。现在,他们都有钱了,就不需要在上学赚钱了。
唯一理解,或者说用一种正常人的心态和眼光看待他这个大学生,就是王兆江了。王兆江曾对他说过,知识的重要是自古而来的。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减弱。所以,他告诉虎子,没必要为自己是个不能挣钱的大学生而自卑。同时,他也警告虎子,上了大学也没啥可骄傲的。学习知识的方法有多种,一个人只要抱着学习的心态,这辈子都能学到东西。
“庙都塌了,看来一切都要改变了。”王兆江说。
“改变是不可避免的。”虎子说,“用哲学上的话说,世上永远没有静止的东西。就拿咱们村来说,从有村子以来,改变就一直发生。只是这两年的改变太快了,让人都点不能接受。”
“快到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方向。”王兆江说,“现在,人人都把何能当成了救世主,以为他是双水村的大能人。可依我看来,双水村就要败落在何能手里。”
“不至于吧?”
“咋不至于?十多年前就有征兆了。那年是王天奎从外地回来,咱们村的百年老井干枯了,村里人都说王天奎是个魔星,俺也认为王天奎将会是厄运的带来者。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咱们都看错了。魔星不是王天奎,是何能。”
“咋会是他?你这也太牵强附会了。”
“俺是有道理的。何能今年三十,而在王天奎回家的那一年,何能十八了。十八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件重要的事情。他标志着一个人走向了成熟,走向了自立,也标注着他走向了自己。村西的老井就是用干枯的异兆来警示我们,要小心这个年满十八岁的人。”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咱们村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啊。你没看到,咱们村盖楼的人越来越多了,买车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难道这不是富裕,不是幸福的表现吗?”
“富裕是有了,但幸福吗?幸福和富裕是两个概念。当年,村里没有盖瓦房时,也没见人人都哭丧着脸啊。或许俺老了,说的都是些糊涂话,依俺说,现在生活的还不如以前,那时人们没有那么多想法,也没有那么多欲望。吃过饭,几个人靠在老土屋的墙上,晒晒太阳,拉拉呱。半晌午时,做小生意的人会推着车子来咱们村。那时的叫喊声听着都很舒心。‘磨剪子来戗菜刀。’剪刀王的喊声是沙哑的,喊出的声音来带着炊烟的味道。‘小鸡咧佘小鸡。’买鸡的小刘叫喊声是清脆的。当然,每次听到杂货张叫喊,人们就知道到了吃饭的时间。那时哪里还需要表啊。天上的太阳和村里的炊烟就是时间。现在倒好,手机里有时间,家里挂着时间,手腕还的带个表,似乎现在的时间也比以前过的快了。以前和一个人好需要一辈子,现在一辈子能爱好几个人。以前寄一封信要半个月,现在传几句话三五秒钟。以前咱们街上来来往往的能吃的鸡,现在呢,来来往往,在咱们村上流窜的是勾引人的鸡。看着吧,用不了几年,咱们这里就得败落。”
“或许是吧,可咱们老话不是说过,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跨不去的坎。即便如你所说,到时候也一定有办法的。”
“办法或许是有,但希望没了。”王兆江说,“俺担心的是何能这么一折腾,把咱们这里人的希望和梦想给折腾没了。”
“希望人人都有,咋会没?”
“希望也分好希望和坏希望。如果你整天希望着挣钱找小姐,这种希望还能称之为希望吗?以前,咱们农民,一年到头就希望着来年的收成能好些,为了这个希望,咱们的祖先们在这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现在,人们的希望变了,用你们的话说是变大了。可俺看来是变得更坏了。为了他们的希望,他们会做更多的坏事,败坏更多的自然资源,而作为一个农民,首要知道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说了半天你是担心咱们这里的坏境被破坏了?”
“不是担心,是已经发生了。每天俺去地里铲草时,看到一个个的大烟囱往外冒黑烟,难道他们就没有发现?不,他们也发现了,可他想的是钱,只要口袋里有钱,他们才懒得管烟囱的事情。还有那造纸厂往河里排放的污水。没人知道吗?都知道,可这又怎么样?污水该排放的还是排放,黑烟该污染的还是污染。这里的人都被金钱给蒙住眼睛了,以为只要是有钱,啥事都能解决。”
王兆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一块砖,转身离开。虎子不解他为何拿一块砖走,就在他后面跟着。两人穿过三家服装店,两家小饭馆,五家洗头房,还有一家足浴店,走进一片工厂区。曾经,哪里是双水村的西头,再向前一点,就到麦地了。如今这里是繁华的中心,上班下班的人,做小生意的人,还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都在这里游荡,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他们的头顶上,一排排的烟囱正排放着浓浓的黑烟,像一个黑色的柱子,更像西游记里的妖气,聚集在蓝天之下,久久不能散去。只是,像这样的蓝天,还能坚持多久。没有人考虑,也没有看到,因为更多人的眼光是往钱看,往所谓的幸福方向看齐。
经过造纸厂和纺织厂时,排出的污水呛人的鼻子,从这里经过的人都带着口罩,一层又一层,有钱嘛,买几个口罩算什么,可他们从没人想过,宁可少挣一点钱,把口罩摘下来。就像那些因为挣钱而住进医院的人,当他们躺在病床上时,他们会认为以前自己努力挣钱的行为是正确的,不然现在住院了,哪来的钱看病啊?可他们根本没想过,如果不那么努力的挣钱,不把钱看的那么重,或许他们就不会住进医院了。
王兆江来到杨大闹坟前,说是坟头,其实就是一个衣冠冢,是傻三给他爷爷立起来的。里面埋葬着杨大闹发洪水那一年来双水村时穿的那件蓝色的衣服,经过那么多年,衣服上的蓝颜色依然是那么的鲜明,像晴朗的天空,而过不了多久,这里的天空不会比杨大闹的衣服的颜色更蓝了。王兆江扒了一个土坑,把那块砖埋在坟前。关帝庙是杨大闹修剪的,哪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杨大闹自己的钱,现在关帝庙不存在了,王兆江认为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杨大闹,或者说,把杨大闹当年辛苦的劳动成果还给他。
临走时,王兆江告诉杨大闹,别在留恋这里了,这里已经不是你但年来的那样了,尽管当年杨大闹对这里也很失望,但在杨大闹的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在这里扎根。最后的离开也是带着负气成分。这一点王兆江是明白的。他现在要告诉杨大闹的是,这里已经彻底改变了,改变的不像双水村,不像这片黄土地上的任何一个村庄了。他说这是现代化的结果,他们为现代的这个地方取名为社会新区。甚至于,何能信誓旦旦的说,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会是黄土平原上最耀眼的地方,就像南方的华西和东面寿光。王兆江没听过这两个地方,而他所知道的,在过不就,这片黄土地也将被污染了。当然,如实来说,作为一个活了将近一百岁的人,没啥可担心的。死亡是随时都能发生的,更何况,他无儿无女,更不用为自己的后代担心。可他毕竟是这里的人,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多年,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母亲,他能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糟蹋,可不就这么眼看着又能有啥办法?他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