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穹庐下,地色灰蒙。
正是荒原里最为凌冽的时候,灰衣少年拖着身子,在这里茫然走着。最后,他瘫软在一颗古树下。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生命的衰竭。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榨取着灵魂深处的力量。他的力气全部在与死神斗争,眼里的光彩微弱似烛火。
黑发散乱着,他颓然荒废,可他分明是个少年。他刚闭眼,半月前的场景再次浮现。
“我是废物,我是渣滓!”他的心底嘶吼着。
他看见了这些还有着余温的身体,知道自己回天无力。从那些或睁或闭的眼睛,见到他们最后时刻的惶恐。少年坐在血泊中间,叨念说:“我谁都护不住,你们不该信我的。我只是个找不到家的孤儿,不该肩负着这份信任。我对不起你!”
凛寒撕扯着,风头如刀
他悲鸣了,他傻笑了,他着看看天,云彩很稀疏。他用手去摸了摸躺在包里的碎裂晶石,它依旧那么冰凉,那么温润。
少年回忆飞到了八岁时候的羊皮纸。它记得上面写着古老的语言,他清楚记得其中的内容。它是夺人性命,断绝希望的死器,会引来灾难和追杀,是万祸之源。
少年记得他爷爷告诉过自己,当帝国无难无灾,天下有寸居之地的时候,就不要对使用这石头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因为爷爷告诉过他,当他的意气碰上有所恃的时候,总会难免做出理性和本身潜力之外的事情,其中的恶果也无人能够承担。
第六纪元,洛晔帝国新安历五十八年,大饥荒中,爷爷告诫他要宽恕。老人家虽是肉身凡体,没熬过饥饿,可终究是个有些见识的前辈。
“宽恕比杀人难得多。”少年自说道,“我做不到,爷爷。”
这是他在破掉禁忌前的最后的话。
少年知道,从此开始,自己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
波折的记忆重现时,深入脑髓的眩晕接踵而至。少年伸手取出匕首,不停地把它插进土石里,再拔出来。他想象着土石就是他们的血肉,他已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热血冲上脑门,他的疲倦感衰弱了些。如此循环往复,他紧握着匕首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漓。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与野狼搏斗。最后关头,他费尽最后力气,咬破了野狼的喉咙;那滚烫的,咸咸的液体浸润了几近干涸的嘴巴。火光里那精瘦而腥气的鲜肉成了全家几日的口粮。
慢慢地,那种疲倦感从骨子里,血肉里慢慢蒸发出来。少年长舒口气,擦去汗珠------他再次险之又险地从鬼门关出来了
他脑袋枕在地上,望着东方。他几乎可以想到,在东方升起的烟火里,是他本该顺利结业的学院。此刻学院内早是灯火息息,喜气融融。这届学生们结束自己的修习,开始在广阔天地施展起自己的雄心。当面对各式各样势力抢夺的时候,他们是春风得意的。
他们欢喜,他们热闹,他们是前程似锦的,不同于他。
数了数年头,是新安历六十三年。哪有什么新安呢,少年苦笑。
面对这六十三年来的混乱,少年感觉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尘埃。他只想扎根在一处,淡淡活着。而这些目前看来又像是玩笑了。这混乱逼得人人自危,他到哪定居下来,哪里就会有豺狼尾随,只剩下凄切夜里的阵阵梦魇。
他回顾起自己先前的日子,缺憾还没填补,现在添上新仇,自己连死都不安心。
他记得那年十三岁,大饥荒之后的兽潮,他们寄居的部落再次被冲散。他独身一人,混进奎影城,慢慢安置下来,只是想探听到家人的消息。
他未曾绽放过自己一丝光华,不显山不露水,他自己凭着在荒野里的生活知识被送进奎影学院。他只是想要平静生活,不争不抢,不杀不斗。
遵循常理,像他这样崛起在荒野里的人,本该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去成为城市的守护者和新世界的开拓者。再不济,也可以在一个商会内做个护卫。这意味着可以在安全保障的城市内安居下来。
只是一瓢水,对什么人都造不成危害,也不会给城市招来魔鬼;可这水给了被刁难的,被遗弃的流浪老人,就是有了大罪过。少年不曾想到旧时文明秩序的崩塌已经到了这样天地。像他这种外来的学徒只会被驱逐出去,有人不会允许他这样出头的冒犯者。
就在结业的前一个月,他被学院和城市驱逐了。在荒野中风生水起的他在半月里囤聚起大笔财富,慢慢有了财富。可有人见不得这些,当他摁倒最后一个杀手,自己几乎油尽灯枯的时候,那个名字重现出来。
李赐年!
少年已是准许了被驱逐,可后来的这些,已是足够少年去计较了。他结束了他们性命,可晶石的诅咒之祸到来,他无可奈何,只得躲在这儿。
他没有舍弃自己的希望,他还剩了一些生机。
身体稍微舒缓后,身体却不自觉警戒起来。
有着靠近者!
他发现的很早,两人离他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在大荒里,他如鱼得水。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手脚,四面延伸开来,尽是他的感知范围。四野里他很熟悉了,来人一定是从小路过了林子,淌过了河,到这儿不会是巧合。这路上很多是野兽的腹中食物,要么就是红着眼的暴民。
让少年惊讶的是,前面竟是个少女。他可以瞥见那副漂亮的脸蛋和柔嫩的线条,在此处是这么美得不合时宜。他再细看时,凑巧发现那少女似是他先前在学院见过的。
美貌太容易招致暴露,有些火热的目光毫无忌惮地往少女有致的身形上扫去,于是她身后有人站了出来,少年借此发现了那个慢慢狮子般雄壮的男人。他是个满脸胡茬子的中年汉子,面额开阔,膀大腰圆,背负着一柄硕大的砍刀。现在刀已经出鞘,四面没了再敢靠近的炙热目光。
少女本就逆风而行,身子却轻灵飘动。在她身后,汉子步履稳健,紧紧跟来。她最终是停在了少年面前,理理乱了的发梢,清亮的眸子里水波流转。她眉头皱起,来回扫了几次,低声轻喃:“好像是与画里的有些不像。”
她眼珠一转,转而明白了:“肯定是的,只是脸上的颜色更糟糕。”
少年睁开眼睛,起身上前,站在少女面前。他刚刚从濒死的冲击中挣扎出来,身子骨还弱得很,此刻背上已是大汗淋漓;可来者的意思不明,他哪敢暴露弱点?
少女脸色柔和了下来,她把心里的不安放在一边,轻声问候道:“纪朔,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像是幽谷里的山泉般好听,配合上那张清丽的面容,几乎可以攻占所有少年的防线了。她见着少年身子绷得紧张,便解释说道:“你放心,没人来了。如今有些新生的异变,他们家族会把你当做一个隐患顺便抹去,但绝不会因为你一人分出心神。我们也不至于去抓你去讨好他们家族,因为大家是竞争者!”
纪朔即刻“嗯”了一声。他并不知道少女所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少女微微一笑,说道:“真是难想到,奎影学院这一届的最强结业生竟然潜伏了两年。我是不明白,你的实力,去初级学院做什么?那儿没有着源能接引指导,并不会助你开始源能融合,实现源能修习。”
“那你觉得呢?”纪朔反问道。
那中年汉子抬头看看,沉声对少女说道:“小姐,直接说吧。时间不多了,入夜了总不能在这儿住下吧?”
少女轻轻点头,对少年说道:“旧事不论,我们来商量个事情。”
“商量?”纪朔一头雾水。
“我们可以给你个机会,你不是缺来钱的门路吗?”少女盯着纪朔染血的衣襟,正色说道。
纪朔心中一动,少女所说的的确不错。他知道自己目前多半是灵魂衰竭,需要补充精神力来续命。可那种最为缥缈的药材,却是难以寻到。他能够透过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感受到在短的时间内,不能借助外力的他,是必死无疑的。
他不知道少女背后的势力有没有这类药物,便先问道:“什么机会?”
少女答道:“如今这边形势很混乱,此次云岭军队西行,不知结局。若是进军成功,就会有很大的荒废区。荒废区有着流民这种最廉价的劳动力,有着一些值得开采的矿藏,或许还有些对于源能吸收改造的奇珍异宝,这对于谁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
“这些财富如今散布在广阔的地域,急等着我们的拿取。家族内部需要一群暗杀者,可以在势力的争夺中替我们做掉一些竞争者。你觉得如何?”
“信得过我?”少年自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动摇别人家族的决策。
少女答道:“我们人手不够,需要一些新人。再说,我很佩服你,我们觉得你不简单,我们愿意去与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强者涉足并且交好。这理由够吗?”
原来少女是代表他们家族来与自己商议,愿意给自己自由猎人的机会。少年点点头。
“我们会为你做好学徒的身份,你最好想清楚,我们这是最为公平的交易。你去那个新学院,做我们卧底!”少女说道。
“但是,我现在可能是需要一些药物。”片刻的时间,少年虽然好了些,可被吞噬尽灵魂的空虚感觉依旧存在。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那么不妨提前动用些便捷。
“你说。”
“一些可以疗养滋补精神力和灵魂的药物。”
少女只是木讷片刻,随即释怀了。她清除如今许多人都有着各自的机遇,也都有着各自的需求。她倒不会因此去怀疑少年什么。
她微微权衡之后,低头答道:“这些都是很偏门的玩意,家族里面也不卖。但是我自己有些私藏,却可以送你一些。”
“但我需要为你做些额外的事情,这算是补偿。”少年道。
“可这些对我来说,也很昂贵。我如果拿去卖了,确实是很诱人的价格。”少女咬着嘴唇,挣扎说道。
“我可以成为你种下的种子,有机会就回报给你无穷的价值!”少年说道。
“主人,不要赌博,我已经见过太多......”少女背后的汉子几乎要喊叫出来了。
“我没得选!”少女声音很轻,却还打断了汉子洪钟一般的声音。
少女转而看向纪朔,笑吟吟说道:“我信你!”她略作凝思,摸出一道小小的木牌,上面勾画着几道奇异的纹路,木牌一边是有不规整的锯齿残缺;那几道纹路也像是随着木牌断处一道消失了。其中散发着炙热的波动。
“这是青木令双令之一,我要你去助我护着另一块令牌的主人。他会去岭西学院,也就是你该去的那所学院;依照你的本事,总不难寻到吧?”
“不难。她叫什么名字?”
“柳疏音。”
两人再是交代一些事宜之后,便是各自分离了。
临到分开时候,纪朔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少年答道:“半个月时间,足够很多事情了。”
少女走得很快,到了开阔处的时候,随着鸣笛的呼唤,两只深红色的马匹跑了来。
中年汉子说道:“主人,这个才是你找他的主要交代吧?”
少女道:“不错,你想想,最适合保护她的,最好是她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年纪合适,最好谈得来,还得信守承诺,最要命的还是要甘心在危险地方去生存。有几个怂包重金不敢去,先前的那两个总觉得不靠谱,加上这个,我能心安些。”
中年汉子闷头沉思后,补充道:“可,可是,主人你不知道,如今他们家族也有人前去,要是遇到一起,结果可能不利......”
少女停下步子,脸色阴寒,愤愤说道:“什么意思?”
“主人心善,这算是你对自己妹妹的一点心意了。若是这群人护得住她,算是她的好运。如今家族实在是分不开多余的力气去保护她这种不里不外的人了。”汉子说道
少女转过身去,望着方才走时的方向,想了许久。她好像是想出了什么,转过身去,大步往回走了。
“不,一定护得住!”她有力的声音传来了。
“一定?”
“因为是他,他在学院打败了他,而他们都不简单”
“不过是小孩子的打闹罢了,这次要去的地方,可是绝境!”
“忘了告诉你,那儿死的几号人,经过我们查看,确实是他一人做的!”
老仆惊得像是被瞬间冰封住了,半晌呆着不动。
“快走吧,我们静候佳音!”少女已是上马。
汉子急忙从震惊中醒来,追了上去。
少女在马背上,心中喃语道:“赌注压在你身上了,纪朔。”
此刻,纪朔已进入了林中,他肩上多了一只袍子。
他不知道那些求来的药物可以为他延缓多久的寿命,但总得一试。西面更广阔的天地,他也想去见一见。这些,都会在他回过漠河部落之后。
“也许,下次回来,我就可以见见你们了,万金商会,李赐年。”
风雪夜归,夜里只留风声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