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斜挂在天际,清晨的雨露消失不见。山间变得明亮,严双依旧跟着“黑将军”,研究着画册上的内容。
从洞里出来后,他们便沿着一条陡峭的路进发,鞋子踩在石子上咯咯作响。严双脚穿的这双鞋还是在浮宫时面具男人送给他的,做工精细不说,穿起来也舒适。
“黑将军”停在一棵大树下。严双盯着这棵高约十丈的挺直大树,觉得它颇有气势。唯一令人感到缺憾的是,树的外围被一条粗藤紧紧缠绕,就像一条丝带勒进了人的皮肤里。树皮尚有脱落,想来也不足为奇。
严双顺着弯曲环绕的藤蔓朝上看去,每逢关节处都有一簇绿叶,绿叶簇拥之处有一条比叶子略长的草芽,显得更为嫩绿。
“这上面怎么会长出这样一棵草来?”
严双盯着距离他头顶一丈的藤蔓关节处,随地捡起一根长树枝对着那棵显眼的嫩草拨弄几下,眼中突然泛出光彩,惊喜道:“这就是册子上所说的‘无根草’了!”说着看向“黑将军”,似是征询它的答案。可惜,这只大黑狗依旧对他不理不睬。
严双凝眉道:“找到无根草固然可喜,但是要怎么把它采下来呢?”
爬树?不可能,树上光秃秃的,没有分枝干,树皮又掉落,连个搭脚的地方都没有。
扯藤子?也不行,他刚刚特地用树枝试过,藤蔓缠得相当紧,仅凭两手的力量根本不能把它扯下来。
砍藤子?可行,但是没工具呀。
“汪——”
“黑将军”的嘴里咬着一些碎石片,都磨得棱角分明,看起来挺锋利。
严双愣了一下,道:“你不会是要我用这些东西把粗藤磨烂吧?”
“黑将军”一松口,石头稀稀落落丢在地上。
严双摇了摇头,正色道:“还是爬树吧,简单些。”
说着他捡起一块石头,在树表砸了几下,砸出好几个小凹洞,正好对应他的双手和双脚的位置。他手攥破布,四肢卡在凹洞上,缓缓地爬上去。好在第一株无根草距他不远,他用石头凿了三次,爬了三次,终于靠近了那一簇绿叶的位置。
采摘的任务很轻松,他用布包住嫩草,轻轻拔了出来。接着便慢慢沿原路从树上下来,本来是一件不足为惧的事,但是他却粗心大意地踩空了脚,从两丈高处跌了下来。等到他听到左胳膊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咔哒”脆响时,已然渗出满头大汗。
他紧捂着左胳膊,将裤子的膝盖处撕开一条破布,缠在上面。胳膊好像跌断了,从皮肤表面滴出血来,染红了刚缠上的破布。
“黑将军”再次带路,进了一处河域。河水浑浊,使人根本无法看清河底的情况。
严双道:“就算河里有只大老虎,恐怕我们也难以察觉。”这番说法在他觉得,终究只是一番取笑,但是他却不知道,河中的确暗藏凶险。
如果他看清册子上的文字,就会知道,这条浑浊的河名叫胡碧河,是由丽山主峰发源而来的山内河流。此段河域内生有一种凶悍的鱼种,名为“虎头鱼”,嘴角牙齿锋利似虎牙,素喜食肉,同类相争严重。主食是比它弱小的鱼种以及蛇类。
鱼吃蛇,听起来就匪夷所思。
如果这条河的水足够清澈,严双会在河边清洗伤口,那么他就很容易被河里的虎头鱼咬伤。事情就不妙了。
严双在河边一棵树下待了近半个时辰,终于看到“黑将军”满嘴鲜血地跑了过来。嘴一张,落到地上的野鸡的尸体显而易见。它的嘴角牙间还留有灰色斑点的羽毛,与鸡血糅合在一起,异常狰狞。
不待他细问,“黑将军”趴在野鸡尸体上撕开一条腿,丢到胡碧河中。血味散开,不一会河流翻涌,野鸡腿在这一阵哗啦的水声中覆灭。
严双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在方才的河水涌动下,他仿佛看到了类似野兽的獠牙和黑压压的影子。
“河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他忽然想到画册上的鱼种,翻开一看,苦笑不已,心想:“这么凶恶的鱼怎么抓呢?吃人的家伙可不能随便惹呀。”
别的复杂的字他不认识,但是“吃人”“食肉”等词语他还是清楚明白的。
像是刻意回答他似的,“黑将军”又叫了几声。严双眼前一亮,看到了不远处的青色树藤。他急忙跑过去,扯下好几根青藤,并拉了拉,嘀咕道:“好像还不够结实。”于是将几根青藤扭在一起,编成更粗的藤条。
他撕下半只鸡,用粗藤捆好,直到拉不动为止。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黑将军”却不愿跟随。严双只得孤军奋战,轻轻地把拴着野鸡的粗藤放入河中——他要用野鸡肉作饵将虎头鱼钓上来。
很快粗藤底下便传来了动静,严双两只手感受到一股特别大的拉伸之力,粗藤渐渐扭转。
严双顺着河岸缓缓移动,双手也在不断收拢。额头上汗珠直落,他却无暇顾及,双臂肌肉绷紧。
虎头鱼撕咬食物的力量出乎他的预料,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些看似低智商的动物竟然知道咬住粗藤——如果粗藤断了,那么半只野鸡就算白喂给它们了。
严双不禁想道:“若能给我一只铁钩该多好啊。”
此时冷风呼啸,旁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你真是个废物,连抓个鱼都那么难!滚开,让我来。”
严双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身白衣的诸葛陇,顿时大喜,但是随即犹豫道:“那这根藤还要不要了?”
诸葛陇喝道:“蠢蛋!我都来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严双无奈地松了手,“扑腾”一声,青藤落进河里。
诸葛陇两步连跨,突然站在严双面前。只见他一把将严双提起,抛到身后,仿佛正在戏耍一件物品。
可怜严双本就胳膊受伤,又被摔在地上,小腿也伤得不轻。他愤怒道:“你干嘛?”
诸葛陇道:“你妨碍到我了。瞪大眼睛看清楚喽,看我怎么把鱼抓上来!”
严双凝神细看,只见诸葛陇随手吸起严双丢在地上的长树枝,来回甩动一番。原本一根平凡无奇的树枝在他手里竟似散发青烟,催得周围树叶频繁坠落。他大喝一声,草鞋轻沾河面,挥起树枝如长鞭,抽在方才翻涌的河水里。
一阵霹雳脆响之后,数条圆肚花斑鱼脱水跳起。诸葛陇手中青光一闪,一条最大的虎头鱼便被树枝直接贯穿,纵然它依旧甩动尾巴也无济于事。
诸葛陇飞身上岸,身上未沾一滴河水。
严双跟着“黑将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仔细瞧着被抓来的虎头鱼,果真“虎头虎脑”,牙齿尖锐。
诸葛陇扫了严双一眼,道:“我们走吧。”
严双愣了一下,道:“回哪儿?”
诸葛陇道:“当然是回去给你的宝贝鹰治伤了。”
严双闻言一喜,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还有一样东西没弄来,难道不要了?”
诸葛陇喝道:“谁说不要了?最后一样药物我早取过了,我就知道你不太可靠。”
严双想道:“既然你早不信我,干嘛要叫我来?自己一个人解决岂不容易?”
诸葛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这是对你的考验。”“什么考验?”
诸葛陇不回答,反而从怀里掏出一颗绿色圆丸,嘱咐道:“你把这个含在嘴里,可以暂时缓解疼痛。一会儿替你医伤。”
严双依言含住药丸,心中感到一丝温暖。
回到院落,诸葛陇在严双右胳膊和左腿敷上一层草药,并缠上纱带。
严双心急道:“先生还是先治好我的鹰吧,不然那池子里的水就要没了。”
诸葛陇随意道:“不要紧,池水还剩一半,足够了。”
严双讶然道:“那你之前让我灌满池子!是耍我吗?”
诸葛陇拉紧纱带,引得严双疼得直冒汗,才道:“倘若之前让你挑半池子水,现在就一滴也不剩了。之所以还在等,是因为药物和溪水融合需要一定条件,时间和水的热度都不能忽视。”
诸葛陇仰视即将升入正上空的太阳,又道:“再等半个时辰吧。我先休息一会儿,到时你再喊我。”说完不管不顾地进了院内房间。
严双看着诸葛陇的白色背影,心想:“这老先生真奇怪。”
诸葛陇刚回来时,将采来的四种药物都丢进了池子里,然后就给严双疗伤。
严双问道:“你不混合一下吗?”
诸葛陇道:“不用。”
严双又问道:“你是怎么抓到‘伏壳蚁’的?”
诸葛陇道:“它们潜埋树根下,汲取根部营养。把它们寄居的树砍断,再凿通树桩,填满松脂等易燃品,点火逼迫它们出来,事先挖通一条道直通根部。等到蚁群从通道爬出来,便把它们抓起来。”
严双道:“你真干脆。”
诸葛陇鄙夷道:“总比你磨磨唧唧的好。”
严双回想着诸葛陇舞动树干挑鱼的本事,不知怎的,胸中竟然有一种灼热之感。这是一种对于力量的崇拜,任何人都可能有。试想,普通人做事常常需要借助一些各种各样的工具,而长年修习武道的人,却能时不时摆脱道具,独立更生。光是这份差别,就足以令人向往。
诸葛陇回到自己的卧房,并没有躺到床上休息,却从柜子里搬出一只匣子,脑海中不停闪现出一道道绚丽的风姿,喃喃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半个时辰后,严双敲响了诸葛陇的房门。
诸葛陇一开门,就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严双手里。严双怔了一下,才发现手里是一套白色衣衫。
诸葛陇道:“你这身行头就像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还是把衣服换了吧。等会儿到后山来。”
严双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笑道:“等会儿再换吧,我这就跟你一块儿去。”
诸葛陇淡淡道:“随你。”
就这样,一老一少还有一只秃毛的巨鹰一同来到后山水池边。方形池子里的水色已经变成浑浊的泥沙般的颜色,原本丢进去的花草虫鱼都消失不见,相必完全与池水融为一体。午时阳光直射池水,从下往上冒出热腾腾的气息,像是在锅里煮沸了。
诸葛陇道:“放这畜牲下去吧。”
严双犹疑道:“这水这么滚烫,怎么能下去?”
诸葛陇瞥了他一眼,出脚踢在鹰背上。巨鹰虽比人巨大几十倍,但是诸葛陇的一脚力量不弱,巨鹰瞬间被踢到水池里。
严双听巨鹰挣扎直叫,怒道:“先生怎么可以这样?”说着就要拉巨鹰上来,诸葛陇立刻拦住了他,道:“你若不想救它,只管去。我还懒得费工夫呢。”
严双顿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致歉道:“先生大量,我只是太过担心罢了。不过这样真的没事吗,会不会把它烫伤?”
诸葛陇道:“你只需等着看就行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巨鹰已经不再嘶叫,似乎适应了水池的热度。浑身的结疤血块掉落,皮肉显现出通红色泽,仿佛新生。
诸葛陇解释道:“虎头鱼是补血的药物,但是血液中含许多毒素。以无蕊花的剧毒压制虎头鱼血里的小毒,再以伏壳蚁吸收剧毒,产生药物伏壳液,帮助愈合鹰的外伤。无根草催促鹰皮重生,弥补因炮火造成的糜烂。不过这些只能用于医治它的外伤,内伤必须依靠一些草药的服用和外力的疏通。”
严双愉悦不已,道:“外力的疏通是什么意思?”
诸葛陇盯着他道:“习武之人的内力,就像替人打通血脉一样。”
严双鞠躬道:“那就烦劳先生你了。”
诸葛陇却摇了摇头,道:“我那有那个闲工夫,这还得靠你来。”
严双惊道:“什么?我怎么行?”
“当然知道你不行。刚刚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严双呵呵冷笑,无话可说。
他静静地等着池水变清,这样表示药物被巨鹰尽数吸收。而诸葛陇却早就回去休息了。等到他领着巨鹰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哇,这皮肉真得就像翻新的一样。”
严双惊讶地抚摸着巨鹰新生的皮肉,羽毛虽在池水的浸泡下全部掉落,但是他相信很快就能长出来。
巨鹰仿佛也挺满意,兴奋地动来动去,身上残留的水滴淋遍全严双身,就像倾盆大雨。
严双才到院门口,就听到诸葛陇的喝骂声:“你小子怎么磨蹭那么长时间,还不快过来煮饭!”
严双一边推开院门,一边苦笑道:“刚开始还挺客气的,现在就跟流氓似的,再过一段一段时间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呢。”
诸葛陇却道:“你嘀嘀咕咕干什么呢?动作麻利一点。吃完饭还得挑水呢。”
严双道:“还挑水做什么?”
诸葛陇正色道:“一方面提高你的身体素质,另一方面方便我沐浴洗澡。”
严双道:“你还真善于使唤人。”
诸葛陇打了个哈欠,道:“你快点,洗完澡我还得休息呢。”
严双疑道:“你不才休息的吗?”
晚饭比较简单,吃的也比较匆忙,似乎诸葛陇有急事。严双吃饭的时候,好奇地问了他有关房间里那块大院柱石的事,诸葛陇叹气道:“那根木棒是二十年前一个少年英才一掌钉进石头里的。他靠这一手硬功夫,吓退了我的仇人,救了我的命。”
严双一阵唏嘘,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刀剑,想要插进石缝里也基本难做到吧。”
诸葛陇笑道:“若非如此,他如何吓得走那些亡命之徒?”
明月照进山间,山林披上一层银光。严双想是过于劳累,很快便睡着了。
深夜,红衣魅惑,一道黑影闪过,冲着后山奔去。诸葛陇正自恍惚,突然惊觉,轻声道:“哪里跑!”便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赶到后山,诸葛陇发现一个健壮的人屹立石崖上,背对自己,面朝月盘。
诸葛陇道:“你是谁?深夜引我来此处有何贵干?”
那人背过身来,一身红衣打扮,面上悬挂一只铁面具,目光平静深沉。倘若严双在这里,必然能认出来他就是七八天前身在浮宫的赤衣帮主阎叔叔。
赤衣帮主笑道:“老家伙健忘得很呀,我跟你的宝贝儿子可是好朋友来着,以前还经常跟你喝茶呢。”
诸葛陇目光一凝,盯着从面具透出来的眼睛,道:“你是——你不是早消失了吗?近二十年未见,你出现在这里,目的是什么?”
赤衣帮主道:“没什么,只是想和当年的几个老朋友叙叙旧,顺便算一算旧账。”
诸葛陇紧张道:“和谁?我,我儿子,林渊,还是姓谭的小子?”
赤衣帮主压了压手,道:“你别激动。当年害我的那些人我都不会放过,同样地,对那些于我有恩的人我必鼎力相助。”
诸葛陇道:“你这样会掀起****,于你何益?”
赤衣帮主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今天也不太想和你谈这个问题,也不愿跟你动手,只是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不要向别人透露我的消息,毕竟只有你清楚我的真实身份。”
诸葛陇苦笑道:“是啊,谁能想到,当年的云洲四杰之一,风流公子严济林,居然是赤衣帮的少帮主——哦,现在应该是帮主了。”
严济林点了点头,道:“你既欠我严家一个救命恩情,那么我希望你可以遵守承诺。我同样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对诸葛啸林下手,不过少不了利用一下他。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诸葛陇苦笑道:“我还能说什么来反驳你吗?只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严济林笑道:“老家伙也算识相。那么接下来的要求相信你也不会拒绝。”
诸葛陇诧异道:“还有什么事?”
严济林道:“你收留了一个男孩和一只鹰对吧?”
“你的目的是他们?和你什么关系?”
严济林道:“那只鹰是我饲养的家禽,战斗力可匹敌一支百人军队,你帮我养着,以后有用。至于那个孩子我要带走。”
诸葛陇道:“为什么?”
严济林严肃道:“他是我的儿子。”
诸葛陇一惊,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怪不得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有点面熟,又与你同姓,原来真有这么一层关系。”
严济林不耐烦地摆手道:“我只要带走他就行了。对了,那个朝他射箭的人跟你什么关系?”
诸葛陇尴尬道:“是我的孙子。你还是饶过他吧,小混蛋不懂事罢了。”心中却十分忧虑。
严济林的武功在二十年前远胜过他的儿子诸葛啸林,倘若较真起来,诸葛如英难逃一死。
严济林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小子是诸葛啸林的儿子?”诸葛陇道:“不是,他是我大哥的孙子,父亲是诸葛亭。”严济林恍然道:“哦,我认识,就是会一手穿云箭的那个废柴吧。怪不得。”
诸葛陇暗骂道:“这还真是个嘴不饶人的家伙。”
严济林却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他伤了双儿,我本欲赐他一死。可幸的是,他占了你这个小爷爷的光,双儿又无大碍,这件事就算了。但是你最好管束好那个小子,下次若再不长眼,我就宰了他。”
诸葛陇苦笑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