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新又低下头对古晓彤笑笑,接着大声喊着:
“我看你妹妹很厉害啊,追了咱们好几条街,竟然没跟丢。”
古振英微微皱了皱眉,有些责备地看着古晓彤,这些追踪的小把戏,是小时候父亲就带着他们俩玩的。
放他们在相邻的几条胡同里,穿来窜去,一藏一找,几乎每次得胜去讨要礼物的都是晓彤,父亲总是宠爱地一把抱起扑进自己怀里的女儿,再笑着摸摸气鼓鼓不服气的儿子的后脑勺:
“振英啊,跟踪,除了观察力,还要有思考,有预判。这点啊……”
父亲高兴的看着怀里小大人一般的女儿:
“你可不如你妹妹”
寒来暑往几多春秋,古振英和古晓彤就在这样的游戏中一起长大,她当然是有些本事的,不过,父亲的反复叮嘱还响在他的耳畔:
“你妹妹她还小,又是个女孩子,我还不想让她参与这些事情。她喜欢跟着你,你可以随她,独独这一件,你不要带着她。”
古振英对父亲的要求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在他的心里,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担忧,宣传社的活动经常被当局的亲日派阻挠破坏,更有同学被迫害,大丈夫奋勇当先自不必说,有时看见宣传社里不少满腹爱国之志的女同学,古振英也对新时代女性思潮颇感欣喜,可他却从不敢想让晓彤加入进来,切身之处,才知痛楚。
“古振英,你还想什么?”
见古振英一直发愣,刘元新主动走过来,使劲拍着古振英的肩膀:
“走吧,带上你妹妹。”
古振英还想开口阻拦,但是古晓彤却已经眉开眼笑走上前来,与刘元新一起拽古振英:
“哥,咱走吧。”
“等一下,刘元新。”
古振英推开刘元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转过身低下头,他用力扶着古晓彤的双肩,很认真的对她说:
“今天,你先回去,下次我们活动,我准叫上你。”
见古晓彤委屈的咬着嘴唇,眼眶里的泪打着圈圈,古振英摸摸她的头,声音缓和了一些:
“你忘了,父亲跟我们说过,凡事切记操之过急,须有备而为,你这样匆匆跟来,我怎么安排呢?如果顾不得你周全,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听完古振英的话,古晓彤终于不再反抗,她默默点点头。
尽管因为母亲的死,古晓彤不愿再面对父亲,但在她内心深处,父亲过去对她的每一点教导,近乎本能,必不敢违背。
而父亲过去对她的慈爱宠溺,于今每每忆起,却无可避免地成了她的剜心之苦。
古振英回头看看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大家,转脸跟妹妹说:
“你自己先回去,不要跟父亲讲今天的事。”
古振英推着古晓彤原路返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才转身招呼同伴们继续按原计划执行。
其实,古宇笙今天白天并没有去报社,而是在中途褪去乔装,转道回到了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局里二楼最大的会议室内,满屋的人都是中校以上军衔,平日凑在一起就唇枪舌战的一伙人,此刻竟然鸦雀无声,某个新进来的人小心翼翼拉开椅子的声音都显得颇为刺耳。
这是第一、二、三处科长以上副处长以下级别共同列席的联合会议,由二处的王处长主持。
见人齐了,王处长朝自己秘书打了个手势,秘书退到会议室外,将门从外面关上了。
王处长神情凝重地站在会议室最里头,清清嗓子开了口,他并没有打什么官腔,直指着身后板子上贴满的照片,愤愤说道:
“同志们呐,重庆的学运越来越严重,之前学生救国联合会已经被取缔,但是各个高校仍然在各自组织游行示威运动,尤其是重庆大学和复旦大学,最为活跃,你们看看!”
那块板子被王处长拍的啪啪作响,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气凝息、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些照片。
大部分照片里净是学生高举横幅,情绪激烈的呐喊着;
还有一些照片,清晰可见学生列队被打乱,夹杂进了凶神恶煞的黑衣人,这些黑衣人大多是黑道背景,照片中的他们各个手持利器,学生们被迫四散奔逃,形容惊恐;
特别让人挪不开眼光的是中间的几张近景,应该是些跑得慢的学生不幸被黑衣人们拉住了,一瞬间棍棒加身,从照片看上去,被打的学生表情十分痛苦。
旁的人看了一会便只是维持盯着的动作,只有古宇笙的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张照片,慌忙躲避的学生中,有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那不就是他的儿子古振英吗?
古宇笙暗自盘算,自己的家室早就在军统的档案之中,更有人三五不时监视着他一家,在座的各位各个眼神犀利,恐怕大半都已经发现了他的儿子。
为了不引起注意,古宇笙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他不敢挪动僵硬的身子,只是微微动了动喉咙。
王处长见众人露出不耐之色,重又提高音调,他在整间会议室里来回走动,说着:
“同志们,就在我们现在开会的时候,不知又有多少学生在街上游行,扰乱民智,我们必须从源头遏制他们!”
王处长停在古宇笙背后,不动了,他继续说:
“我收到消息,明天晚上七点,重大和复旦大学的学生,会在复旦大学的旧教室里有一次会面,我希望我们各处能联合起来,把这些不思学习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坏学生一网打尽,为国家的团结统一打好基础。”
王处长鼻息吐出的气不断吹着古宇笙的后脑,古宇笙顿觉自己对儿子的放纵正在害死儿子。他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但仍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两耳恨不得竖起,生怕从王处长口中说出什么要命的话。
仿佛过去好久,脚步声终于重新响起来,王处长又走回圆桌的首端,环视一圈,指了指古宇笙对面一个体格健壮脸有刀疤的男人:
“明天的行动,由三处二科胡科长带队,其他各处配合,这是郑介民主任的指示,希望大家协同一致。”
言毕,房间里一时寂静,几位副处长互不服气的看了看,想必谁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不知是不是错觉,古宇笙觉得胡科长瞄了他一眼,他急忙思索是否自己漏了破绽,不待多想,王处长突然发了话:
“好,散会!”
跟着人流走出会议室,古宇笙独自离开了军统局的大楼,他没敢直接回家去找古振英,他怕反而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了把柄,他按照原计划,在中途重新乔装打扮,回到报社,坐立不安地等待下班。
傍晚,古宇笙出了报社,一路迂回,小心防备着,同时又不敢耽搁,他脚下生风,急忙忙回到家,古振英和古晓彤已经在客厅等他回来,他稍稍安心,吩咐下人准备晚饭。
饭桌上,古宇笙看两个孩子只安静吃饭,神情无异,于是随意说道:
“明天剧院上演新的话剧,晚上七点,咱们全家可是好久没一起看话剧了,明晚你们都随为父一起去,票已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