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一场误会。”张幕一脸歉意地说。娄盛行摸了摸额头,说:“说道歉的该是我,脚还疼吗?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别客气,我刚才到一家医院处理过了。”张幕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问,“你刚才说我们的人已经把那家药铺包围,是李站长带队吗?”“不,是梁君,你应该认识,老军统的人。”娄盛行说,“怎么?看你的表情,你也想去凑个热闹。”这老头很会察言观色,反应敏锐快速,不愧是情报编审,张幕在椅子上坐下,又倏地站起来,说:“我想否认,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这样,它想站起来,立刻加入到战斗中去。”“我奉劝你别去,”娄盛行说,“战斗马上就要结束,共产党将把教授带走,你去了也没用。”“你怎么能肯定共产党将会把教授带走?”“跟你说多了你未必懂,再说……”娄盛行突然停下来。“再说什么?”张幕问。“算了,我保持缄默,有人专门负责这事,不归我管,我不能多嘴,我的任务是把收集来的情报加以分析,去伪存真,然后报告给局里,而不是你该不该去弥敦道。”张幕一听情报分析,火就来了,他说:“我问你,是谁提供给我"涂哲是共党特工"这份情报的?这份情报在递交之前你加以分析没有?”“那是个意外,”娄盛行不以为然地说,“李颖和党勋琦是两个废物。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单单为我们这样优秀的人提供生存空间,也为废物提供土壤,他们在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淖自得其乐,唯一的麻烦就是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比如他们提供自以为是的情报,导致我们优秀的情报员命丧黄泉。”张幕的火更大了,他用手指着娄盛行,说:“看你轻描淡写的,涂哲的死在你们眼里如此轻若鸿毛,好像只是两个废物的失误。既然李颖和党勋琦是两个饭桶,那你们还用他们干什么?你们香港站是干什么吃的?脑子里都是粪便吗?”娄盛行冷冷地说:“人是你杀的,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自责、内疚、悔恨也许会纠缠你一辈子,一种很恶心的感觉,就像一把鼻涕,黏在手上,很难甩掉。”“你……你……说谁杀的?”张幕忍着愤怒问。“你,是你杀了涂哲。不对吗?”娄盛行提高嗓门,眉毛扬起来,形成一个倒三角,看上去面目可憎。“简直荒诞透顶,是党勋琦杀的,我亲眼所见。”张幕咬紧腮帮子说。“这个不依你单方面怎么说,有人已经把报告提交上来了,”娄盛行拉开抽屉,拿出一摞纸,戴上老花镜,“我连夜看了一下,分析出这样一个结论,涂哲很可能死于你的毒药,而且……”“怎么可能……”张幕立即打断他。“听我说完,”娄盛行扬起手,“而且,我还怀疑,党勋琦的失踪也跟你有关。”张幕的大脑轰地一下,像瞬间装满滚烫的血液,又瞬间流失一样。他应该想到有人做这种报告,保密局失踪一个人不可能不闻不问,只是他没有料到,依照报告分析出的结论明确指向他。
张幕笑了,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做报告的人也是个废物。”“也许。”娄盛行不动声色地答道。“你知道我现在想做的是什么吗?”张幕站起身,走近娄盛行,“我现在想说的是,把这份报告扼杀于摇篮……”话说到一半,他发现娄盛行手里有把锃亮的手枪,枪口正对着他。
“继续说!”娄盛行口气严厉起来。“……是不可能的,”张幕艰难地接着上句,“每个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前因后果,它不是孤单地存在于世界,而是依照唯物主义理论……这个,这个,睚眦必报。我理解,明白……每份报告都有它的道理……”他语无伦次,向后退着,“战斗还在弥敦道进行,我必须去看看,否则我会悔恨终生。起码我要看一眼教授,他是我的恩师,我非常想念他……”他走到门口,用手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好了,娄盛行,你可以把枪放下了,这么远的距离你根本无法射杀我,你没那个枪法。我看见你的手腕一直在颤抖,你根本没练习过怎么端枪。”说着,张幕从腰里拿出一颗手榴弹,往门框上一磕,一扬手,把冒着烟的手榴弹丢到了柜台后面。他迅速走到门外,躲在门侧,药店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浓烟从大门窜了出来。他捂着鼻子,冲进药店,见娄盛行一身鲜血躺在柜台后面。他找到那摞报告,弹了弹上面的灰,然后揣进上衣内袋。
他刚想离开,突然发现娄盛行的胳膊动了一下,他还没被炸死,嗓子还嘶嘶冒着气。
他蹲下,问娄盛行:“疼吗?”他拧开那瓶褐色的瓶子,瓶子口对准娄盛行的鼻孔,手掌一用力,狠狠地插了进去……“嚓,嚓--”外面还是有动静。搬到奇力山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晚上听到过这种奇怪的声音。张幕不敢开灯,摸着黑,看了看夜光手表,刚刚凌晨3点。他悄悄穿上衣服,下床,握着那把暗蓝色的M1932向门口移去。他斜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好像动静没有了,但是有另外一种声音替代了它。他听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把耳朵又贴近一些,不能再近了,耳朵已被压扁,冰冷的门板把耳朵上的脆骨硌得生疼。一分钟过后,他终于听清楚了,是喘息声。
他浑身一激灵,向后退了两步,低声问:“谁?”没人回答。
“再不言声我开枪了!”张幕边说边端起驳壳枪。“开门吧!”那人的嗓音低沉、浑厚,像电台里的声音,非常好听,“国民党保密局少校娄并行,特地前来传达毛人凤局长指令。”“娄……”这个姓让张幕的嗓子像下蛋的母鸡一样打起嗝来,“娄……咯……”他知道,姓娄的那个干巴老头的亲戚找他算账来了。“不是我干的,”张幕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事推得一干二净,是做特工的基本功,然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是的,我去晚了一步,没看到当时的情况,我只跟丢你10分钟,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张幕开始结结巴巴,“你……你跟踪我?”“对,从你进入香港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跟踪你,不是我对你有兴趣,而是执行任务,一个特殊的任务。”“跟踪我干什么?”“掌握你的动态,随时向上级汇报,我将向你传达局座的指示,我的任务就算彻底结束了,然后我们分道扬镳,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张幕走近大门,顺着门缝向外看去,见一个黑影堵在门前。他轻轻说:“你把手举起来,别轻举妄动,子弹会走火的。”那人乖乖地举起双手。张幕用枪抵住门,轻轻拔掉门闩,猛地把门拉开。由于没开灯,看不清那人的脸,银色的月光把那人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朦胧,像梦中的人物。“慢慢进来!”张幕用枪指着那人,“再说一遍,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的手指有点发抖,它很想扣动扳机呢!”那人胸有成竹地走了进来,好像知道张幕压根儿不会开枪似的,他举着双手,说:“把灯打开!”张幕向后退着,说:“会的,你不说我也会开,我还想看看跟踪我的人是什么样子呢!”张幕退着,摸到灯绳一拉,电灯“啪”地亮了,张幕听到自己的嗓子咕噜一声,那人的长相把他吓了一跳。这人额头、下巴、鼻梁、耳朵、眼角上都是一道一道横七竖八的伤疤,有宽有窄,特别可怖,他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的代号是……”那人停顿了两秒,“八十刀。”“八十刀?!”张幕全身一颤。
“对,我全身上下不多不少,一共有八十处刀伤,可谓刀痕累累。哈哈,你可以忘掉我的大名娄并行,但你永远忘不了八十刀。”张幕拿枪的手更加颤抖。早在军统时期这个名字便如雷贯耳,八十刀,原军统惩戒处的打手,专门制裁违反组织纪律的军统人员,手法歹毒,杀人不眨眼,关进小号受尽非人折磨,或死于他刀下的特工不计其数。在军统内部,闻八十刀色变。
“你怎么找到……找到奇力山来了?”张幕战战兢兢问。“我可以把手放下吗?”八十刀笑吟吟地问,脸上的刀伤绽开了,像朵朵鲜花。“可以。”张幕答道,躲避着八十刀的眼神,那眼神里全是刀,锋利无比。如果这人真是八十刀,可以确定他是自己人,而不是共产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是不是因为涂哲,保密局专门派人来制裁自己呢?想到这儿,张幕端枪的手又一次昂立起来,尽管还是抑制不住颤抖,但只要枪口对着八十刀,就会安全很多,他相信,子弹比刀快。
八十刀从口袋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浓烟,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像没听懂,我再说一遍,从你进入香港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跟踪你,对你的行踪一清二楚,也就是说,你什么时候拉屎我都知道。”“我有点不太相信,不相信……”张幕嘴上喃喃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八十刀为什么来找他,越想背脊越冷。
“先住在老印刷厂旧公寓,去了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见涂哲,然后搬到渣甸山一栋别墅,从柯士甸道背回来一个叫马修的神父。为了躲避童笙,你又搬到奇力山卢瘦居这里,去威灵顿街找了你的旧情人杨桃,我说的这些有哪些不对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在麦哲伦西餐厅邀请杨桃和她丈夫李雨喝咖啡的时候,我去杨桃的云吞店吃了一碗云吞,味道真的不错。从麦哲伦西餐厅出来后,你去了毕打街,可惜没有赶上那场激烈的枪战。第二天早上,你进入别墅,救走林曼,毒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共党特工,在书房你发现了地道,然后顺着地道去了弥敦道,你扶墙大笑,跟丢三个共党。当然,这主要归功于"盛华佗"药店,我父亲给你下了药,他不想让你发现弥敦道那个共党联络点,害怕你坏了大事……”“什么?”张幕目瞪口呆,“药店的那个老头是你父亲?他为什么不要我发现共党联络点?难道你和你父亲都是潜伏在保密局的共党?”张幕喀啦一声打开保险,杀心顿起。
“我奉劝你,情绪不要那么激动,”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烟,冷静地说,“也不要轻易下判断,保密局里没有那么多共党。我全家十多口死在共党枪下,我八十刀会是潜伏的共党?了解一个人首先要了解历史,一个人信仰什么,忠诚于谁,一定会有历史渊源可以追溯的。共产党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觉得除了他们信仰的共产主义不太靠谱外,这句话倒蛮有道理的。”“那你父亲为什么不想让我发现共党联络点?害怕我坏什么大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张幕质问道。
“他安的什么心,正是今天我想要向你展示的。”八十刀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筒,从里面抽出一卷纸,展开后递给了张幕。张幕接过一看,是毛局长的手迹,上面命令他无条件听从娄并行指令,并代表国防部保密局衷心感谢张幕在这次行动中所做的贡献。后面是一大段“党国不会忘记你”之类的鼓励语,张幕没有再看下去。
“你带来的指令是……”张幕问。“退出!”八十刀答道。“退出?什么意思?”“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你的任务也已经圆满完成,所以你必须退出。”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