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杨桃以出人意料的模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没有一丝一毫知识女性的影子,没有穿着体面的衣服没有体面的工作,而是屈身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和丈夫整天快乐地折着云吞官帽。张幕的心一直凉到谷底。对这样的杨桃下手,他真的于心不忍,而且毫无意义。别说杨桃向往北方,就算向往北极,对张幕来说都已无关紧要。
他决定放过杨桃。“杨桃,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们两口子好好谈谈。就今天。”张幕说。“是吗?谈什么呢?”“谈命运。”“哈哈,老同学,你不会是算命的吧?”杨桃张嘴笑着。“严肃点!我跟你说正事呢!告诉你,这事弄不好你要丢命的,你还以为我吓唬你。你们有小孩吗?”张幕板着脸说。杨桃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说:“有两个。一男一女。大的12岁,小的8岁。”“唉唉……”张幕连连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提到杨桃的小孩,他的心就会疼。
这个机会本来是他的,和杨桃制造出两个小孩,或者更多,谁知道现在这两个孩子却流着别人的血。
“我不想让两个小孩失去妈妈。”张幕的脸色更加吓人,“下午,我在对面的Magellan西餐厅等你,你不会连Magellan都不知道吧?”张幕用轻蔑的眼神望着杨桃。
“这个洋人的名字我是有印象的……”杨桃不好意思地垂手搓着围腰。“记着,把李雨也叫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们讲清楚,你们收拾家当准备逃命吧!”杨桃惴惴不安地问:“你不会是来专门伤害李雨的吧?”“他值得我伤害吗?”张幕羞愤地反问道。“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还有一双儿女,我不希望你来打破这种平静。”杨桃近似哀求地说道。
“放心吧,不会对你的家庭构成任何威胁,我不是来报复的,听清楚了吗?我是来解救你们的。下午你们就知道答案了,现在店里这么乱,无法细说。我再说一遍,李雨不值得我伤害。听懂没有?”张幕鼻子哼着,不屑地看着杨桃,那表情似乎在告诉杨桃,在他眼里,李雨连情敌都不是。
对于张幕来说,把李雨叫来,一是把他和杨桃看作一个不可拆散的整体,当初他们正是作为一个幸福的整体在张幕的视线里消失的;二是当着李雨的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予他们二人以沉重打击,以泄十多年前被羞辱之愤。看着曾经深爱的情人老去,看着所谓的情敌包着廉价的云吞,没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能让他获得满足的。这还不够,他还要给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给他们第二次生命,这让张幕觉得好笑。
张幕坐在Magellan西餐厅最里面的角落里,点了一杯咖啡,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着。他把自己拔得很高,想象着自己拯救这对云吞面的夫妻,让他们步入生活的正轨,是对他们最好的奖励。
下午3点,李雨和杨桃终于来了。令张幕意外的是,李雨变化不大,好像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看来岁月真的会眷顾某些人,尤其男人。夫妻二人对比起来,李雨看上去比杨桃小5岁,再过几年,他就该叫杨桃妈妈了。张幕不怀好意地想。
“你们点份什么?我请客!”张幕说。“就来两杯咖啡吧!”李雨边说,边打量着张幕,看来他也不太相信面前这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就是曾经追求杨桃的那个高才生。“变化真大,尤其我和杨桃,你却年轻着。”张幕盯着李雨,把“我和杨桃”说得很重,好像这样可以占一些便宜。“是吗?”李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先说说你们夫妻,怎么干起饮食来了?我非常想知道。”张幕的口气有些盛气凌人。“你真的想知道?”李雨问。“怎么?过程很曲折吗,或者蹊跷?”张幕扬起眉毛,反问。咖啡上来了,李雨用包云吞的手端起杯子轻轻舔了一口。那双和面的手保养得非常滋润,皮细、嫩白,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这手倒让张幕想起杨桃的脚。
“本来,不想细说,”李雨犹豫着,“但十多年过去了,我想,你也没有当初那么痛恨我和杨桃了,所以……”“我痛恨你和杨桃?”张幕不解地问,“我只是为杨桃离我而去痛心过,何来的痛恨呢?”“有人说你要报复我和杨桃,所以我们连夜离开了上海,投奔到天津我姑姑那里去了。”“我要报复你们?”张幕差点跳起来,“谁告诉你们我要报复的?”“顾奋强,你还记得他吗?”“怎么不记得?这家伙太坏了,就是他给我灌输了"脚是女人最美丽的部位"。
这种腐朽的审美观,才导致我……”他低头想找杨桃的脚,后者一惊,哧溜一下把脚缩到椅子底下去了。张幕悻悻地抬起头,继续说,“要不是因为那个猥琐的顾奋强,杨桃也不会投入你的怀抱。你应该感谢顾奋强。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相辅相成的,无所谓正确与不正确,人们在乎的是结果,而不是缘由。请继续你们的天津往事,我听。”李雨又舔了一口咖啡,然后用保养很好的手抹了一下嘴唇。“我们运气不错,”他继续说道,“找到两份工作,我在一家化工原料厂当技术员,她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公司当助理秘书,薪水还行,足够养活我们自己。”“听上去前程似锦,”张幕鼻子哼哼着,“那后来怎么没干下去了呢?”“正因为她在那家日本人开的公司上班,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故事,我们不得不离开。让她跟你说!”李雨望着杨桃说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杨桃?”张幕问。杨桃扭捏着,用手在腰那里拽了拽,发现那里并没有围腰后,又把手放了下来,她忐忑不安地望着张幕,问:“非要说吗?”“我想知道。”张幕用眼神鼓励着她。
“嗯,是这样的,”杨桃开始叙述“有人找到我,让我在日本老板那里收集情报,当时抗战刚刚开始,他们怀疑这家日本公司正在秘密收购化学武器所需的原材料。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当然痛恨日本人,我正准备离开这家日本公司,可那人不允许我离开,非要我继续工作下去,进一步取得那个日本老板的信任。那个人还说,还说……”杨桃突然停住了。
“还说什么?”杨桃看了一眼李雨,见后者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她,她松了口气,说:“那人要求我,在必要时,以身体换取情报。也就是说,让我跟那个日本老板……”杨桃说不下去了。“那个人有什么权力要求你这样?那个人是谁?”张幕问。“李雨的姐姐。”“啊?”张幕吃了一惊,“你姐姐要求她的弟妹跟日本人……”张幕盯着李雨,“那你姐姐的身份是……”“国民党军统特工。”“哦?”这答案让张幕大感意外,“请问你姐姐的名字是……”“李颖。”这名字听起来特别熟悉,绝对在哪里听过。张幕皱着眉,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袋。几秒钟后,他想起来了,当初在浙江警官学校特务训练班学习时,有个学姐就叫李颖。那个女人个子不高,白白胖胖,一说话就爱笑。只是他不知道,记忆中的李颖是不是就是李雨的姐姐。
“你可以拒绝她。”张幕说。“你可能不知道,李雨从小没有父母,是姐姐把他带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姐姐更像是他的长辈。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像个威严的母亲一样戒备我,好像我夺走了她儿子一样,她对我和李雨的婚姻一点也不满意。她要求我用这种方式换取她所需要的情报,可想而知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我的心彻底凉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雨,他也很生气,心想哪里有这样的姐姐。可是转念一想,她作为一个特工,什么邪门歪道干不出来。可我们不是特工,无法接受这种方式。李雨生性懦弱,又是姐姐抚养成人,他虽然气愤,又不想当面给姐姐难堪,我们不想干那种事,也没能力干,与其让我们羞辱地生活,还不如一走了之。”“于是,你们又从天津逃了出来?”张幕问。“是的,我们不想听从她的安排。尽管我们也痛恨日本人,但消灭他们,不是我和李雨能做到的。你看我们像民族英雄吗?我们听说你要报复吓得逃离上海,怎么可能敢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人家的情报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吃特工这碗饭的,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在敌人面前脱掉裤子的。我们连夜逃到开封我舅舅家。可我们刚到开封,他姐姐就找来了。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俩的行踪的。”“毫不夸张地说,”张幕得意地呷了一口凉咖啡,“全中国每一个车站都有军统的影子,即使你跑到国外,韩国、新加坡、泰国、埃及、菲律宾也都有军统工作站。他姐姐永远不是孤单的,他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张幕突然想起毛局长的话,用在此处非常恰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气急败坏是什么样子,”杨桃抱着肩膀说,“他姐姐让我见识到了。她抓住我的头发,拼命往下扯,骂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还说是我勾引了她弟弟,是红颜祸水、狐狸精、婊子,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杨桃不想再说下去,转头望着窗外的大雨。
“一个疯女人。”张幕跟着叹着气。李雨接着说:“我也不太理解我姐姐对我的爱,不像亲情,很奇怪的一种感觉。”“然后你们逃到了香港?”“是的,我们这次没有到大公司找工作,而是在威灵顿街找到一个小门面租下来,干起了小吃生意。我想,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躲过我姐姐。她不会想到两个震旦大学的大学生会屈身于这种小店,做这种小本生意。她的确追到香港来了,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没有找到我们。”“也就是说,你们以开云吞店的方式藏了起来,是这样吧?”张幕问。“是的,”杨桃说,“他姐姐如同一只母兽,不把我吃掉绝不罢休,我们惹不起,躲得起。”“那你们怎么知道她追到香港来的呢?你们见过她?”李雨说:“不,没见过,是我姐夫告诉我的。”“你姐夫?”“他跟我姐姐感情不好,形同陌路,早已离异。也由于我姐姐对我的感情引起姐夫的不满和猜疑,所以姐夫与她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我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他,他告诉了我,姐姐也在香港,但是他保证,不会把我们的行踪告诉姐姐。他的确做到了,要不然今天你也不会找到我们,我们早吓跑了。”“哦,看来你姐夫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张幕点着头,“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姓很怪,姓党,党派的党,国民党的党。”“党……党……”张幕瞠目结舌。
“他叫党勋琦。”“党……党……”张幕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囫囵话来。“怎么?你认识我姐夫?”李雨问。“不认识。”张幕坚决地摇着头,他的舌头迅速恢复正常,“真的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你姐夫呢?”张幕边应付着李雨,边想,原来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老妓”就是李雨的姐夫。他已经消失在浴缸,再也见不到李雨,也见不到李雨的姐姐了。
“你姐夫也是军统特工吗?”“是的。”一条比较清晰的线浮现在张幕面前。线的这头是“老妓”党勋琦,我不会透露我的情报来源的。那么,线的那头会不会是李雨的姐姐呢?有可能是。他们虽然离异,但工作归工作,跟婚姻无关。张幕稳了稳情绪,他想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你姐夫说没说你姐姐在香港什么地方呢?”张幕不动声色地问。杨桃说:“你还记得震旦大学的童江南教授吗?”张幕心里一惊,说:“记得,怎么了?”“他现在在香港大学任教,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李雨的姐姐竟然在童教授家当女佣,还改名叫韩蓉。李雨的姐夫说,他姐姐返璞归真准备过普通人的生活,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张幕想起来了,那次去教授家,有个白白胖胖的女佣端上来一壶刚沏好的龙井,女佣穿着一件中式斜襟布衣,宽裤脚,下面是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当时他就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张肉嘟嘟的脸。没想到,她就是提供“涂哲是共产党”这个错误情报的罪魁祸首。张幕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自信,他知道,就算当时没有想起,只要她是个重要人物,总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想起来的,他一点不着急。“张幕,今天你来店里找我们,到底是什么事呢?”杨桃见张幕有些愣神。
张幕抬头盯着杨桃,又转头盯着李雨,盯得二人心里直发毛。张幕阴沉着脸说:“李雨,杨桃,你们俩好好听着,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们,过去没有,现在看到你们这样子更不会有。我可怜你们,也可怜我逝去的十多年的思念,一切的一切,犹如云烟,随风而散了。你们不值得我记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多说。我现在想告诉你们的是,有人举报你们通共,你们在这份名单上,”张幕从兜里拿出名单扬了扬,“举报你们的人正是你们刚才提到的童教授。”杨桃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张幕:“天呀,我们跟童教授没什么过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张幕说:“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现在是国防部保密局特工,是奉命依照名单来制裁你们这些败类的……”“不不,张幕,你一定搞错了,我们从来不涉及政治,我们就是躲开政治才来到香港的……”杨桃急得快要哭了。
“原因不解释,总之你们在名单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我曾经爱过杨桃,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我不想让杨桃死在我面前,我今天放过你们。你们准备家当逃命吧!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杀你们,并不代表其他人不杀你们。记住,保命要紧,也许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不过,如果你们逃到北方,投奔你们向往的共产主义,那我们今生就此永别吧!”张幕站起身,看了看杨桃,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头也不回走了,留下面如死灰的云吞店两口子瞠目结舌。
19
张幕去晚了,没看到之前的枪战。教授家门口被警察署的警车围个水泄不通,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很多人。
张幕不知道教授家发生了什么,他挤过去,正好看见警察从别墅里抬出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人群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看情景,童教授家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他扒开人群,挤到第一排,正好看到抬出来一具女尸。女尸身上有很多枪眼,上衣被鲜血染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白白胖胖的脸歪在一边,嘴唇发灰,紧紧闭着,好像发誓再不对世界说出一个字。张幕认出,这具女尸就是教授家那个女佣,他在浙江警官学校时的学姐李颖,李雨的姐姐。再看抬出来的其他尸体,都是青年男性,年龄在20至30岁不等,清一色短发,后脑勺几乎推光,露出浅浅的整齐的发际线。从穿着打扮上看,有质地优良的西装,皱巴巴的中式褂子,甚至还有竖领的日本学生装,看不出这帮人属于哪个部分。共党,或者保密局,都会穿便装,不会穿统一的制服到香港明目张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人看似散兵游勇,但看发式,可以肯定他们来自一个团体。
张幕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共产党来接童教授了,可是,这情景又完全不符合常理。童教授是向往北方的,如果共产党重新派人来接教授,肯定会做足准备。带足证明的共产党,童教授应该深信不疑,不可能不跟他们走。那么,谁会跟共党交火呢?很显然,唯一要阻止共党行动的只有国民党。难道是保密局方面的人跟共军交火了吗,或者说是保密局驻香港站的那帮杂种来教授家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