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笑容可掬,说:“童姐,今天怠慢您了,多多见谅!”童笙说:“看你贫的,去忙你的吧!”说着,夹起几根面条,吹了吹,放进了嘴里。她的确有点饿了。上午,她一直陪老板在跟一个厦门来的商人谈判。从那个商人言谈举止,基本可以断定,他不是做生意的,而是厦门某个部门的官员,贪了钱,想把财产移到国外,所以才找到童笙所在的这家英国莫尔顿·瓦伦船舶公司,看有没有办法把他的黑钱洗白。他们表面上谈的是从中国运送棉花到北非的生意,实际句句都有玄关,童笙听得懂,只是不想点破而已。她最恨的就是这种官员,在国内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然后把财产移到国外,家人亲属也移民出去,享受几代人用不完的荣华富贵。这样腐败透顶的政府,不被劳苦大众推翻才怪。所以,父亲向往北方,她是一万个支持。她跟父亲一样,衷心呼唤一个新中国、新政权、新秩序的诞生,以代替眼前无可救药的国民党政权。
她鄙视那个肥头大耳的官员,一直没用正眼看他,只是例行公事,一字一句翻译。
吃完面,童笙付了账,想马上赶回公司,所谓的“谈判”下午还得继续,她要提前准备一些背景资料。走出面馆大门,正好看见救护车到达现场,她心里一惊,随后便看见一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毫无表情地放在担架上,推进了救护车。听围观的人们议论,童笙这才知道,刚才大街上发生了命案。担架正好从她面前经过,她想躲,可没躲开,被她看个正着。
她认出死者是家门口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乔大柱的眼睛半睁着,仰望着天空,一只手臂从担架边垂下,前后摆动着,像在跟这个世界说再见。血不知道从哪儿流出来的,整个西装都染成了红的。想起这人经常在家门口卖冰糖葫芦,童笙的心里一下子不好受起来,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惊恐,她有了想哭的感觉。
乔大柱的死,在她看来,好像跟她家有关似的,毕竟这个人很长时间以来都在她家门口卖冰糖葫芦,进进出出的都能见到,可以算是半个熟人了。乔大柱到过她家,就在前两天晚上,他还进来通报苏行,开计程车的老何被杀。可以肯定的是,乔大柱是苏行周哑鸣他们一伙儿的,是一个乔装成卖冰糖葫芦的特工,只是童笙现在还不知道,他和苏行等人到底属于哪个组织的特工。
童笙先是心怀恻隐,接着就害怕起来。特工身份的乔大柱,为什么死在自己经常吃面条的面馆外面呢?会不会跟自己有关?事情不会这么巧的,他不会凑巧在这里经过,肯定跟自己有关。乔大柱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在跟踪自己吗?
如果他真的在跟踪自己,那肯定是苏行周哑鸣命令他来的,他们想干什么?如果真如涂叔叔所说,他们是保密局的特务,那么他们是不是想来害她呢?可是,乔大柱是谁杀的?杀他的人又属于哪个组织?照这么推理,那应该是共产党特工干的。到目前为止,她得到的信息是,共产党特工就是张幕。难道张幕刚才来了?他为了保护她而杀了乔大柱?联想到涂叔叔被张幕折磨成那个模样,她不禁又打了好几个寒战,特工的手段都这么残忍吗?
童笙越想越怕,当看到地上有一摊鲜红的血迹时,差点叫出声来,她急匆匆往公司走去,不想再在大街上停留一分钟。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她发现一个10多岁的孩子,靠在墙边坐着,目光呆滞,好像得了什么病。童笙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孩子睁着茫然若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一眨不眨,街上过往的车辆、行人,他都仿佛看不到一样。童笙想过去问问孩子哪里不舒服,她刚想开口,忽然从旁边跑来一个小报童,穿着一件过大的黄布褂,背着一个大挎包,里面插着一厚沓子报纸。小报童蹲在那孩子身前,拉着他的手问:“哥哥,你怎么了?”看来是哥俩儿,他的家人找来了。童笙准备离开,但小报童的身份让她一下子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孩子了,在自己家的那条街上,这孩子经常在那条街卖报,他也是个报童。同时,童笙的背变得异常冰凉,像被一只冰手摸了一把似的,她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他们同时出现在附近,这真的是巧合吗?他们之间有联系吗?如果有联系,那这个报童又是什么人?比如说,乔大柱是保密局特工,那这个报童呢?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属于什么组织,童笙不相信哪个组织会利用这么小的孩子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这孩子呆坐在那里,明显受到了惊吓。她推断,这孩子肯定是看到乔大柱被杀的场面而被吓成那个样子的。她断定,他们之间,或者跟自己,肯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现在不知道罢了。
童笙匆匆回到公司,整个下午,她都不在状态,几次口译,都有点词不达意,弄得那个黑不溜秋的厦门假商人白了她好几眼。她的脑子里全是乔大柱和那个报童,精神始终集中不到谈判桌上来,好在合同细节都在上午谈定,下午只是例行确认一下,然后签字,谈判就算完成。谈判一结束,童笙就向老板保罗·约翰森请了假,说身体不舒服,便匆匆离开了公司。
走出公司,她去了中午发生凶案的地方,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干净,靠在墙边的报童也已经没了踪影,车辆来回穿梭,人们匆忙走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她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怀疑中午真的是发生了命案,还是自己的幻觉?童笙沿街走着,她不想坐电车回去,想走一会儿,让有些发蒙的脑子停下来等等她的思维。其实有件事她一直惦记着,张幕说派他的联络员来取名单,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呢、她知道这份名单的重要性,它可以检验张幕到底是个什么人,这是她亟需想要的答案。童笙还记得张幕和她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家催促你父亲,尽快把名单收集好,我的联络员明天就来取。”张幕说的明天,就是今天。她一直在揣测,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联络员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呢?而且,这个联络员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上了岁数的,还是年轻人呢?如果上了岁数,那该是多大岁数呢?如果是年轻人,那有多年轻呢?又或者……她突然站住了,又或者是小孩子?
小孩子!?她想起靠在墙边的那个报童,不会是他吧?父母家门口一个假扮成卖冰糖葫芦的特工,和一个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同时出现在她用餐的面馆外面,而且其中一人被杀,这绝对不像是一个巧合。她现在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不是来逛街的,而是专门来找她的。照这么推断,有可能他们其中之一就是张幕派来的联络员。那么,他们其中谁是张幕的联络员呢?乔大柱不像,他跟苏行是一伙儿的,除非乔大柱是卧底,表面上为苏行他们服务,实际替张幕办事。那么这个报童是张幕的联络员吗?最少也有一半的可能。当时她还不相信,哪个组织会利用孩子干大人都不敢干的事,现在她突然醒悟到,其他人干不出来,张幕能干出来。
她转身朝回走,想尽快回到公司,生怕错过联络员跟自己联系。临近公司时,她又看到了那个报童,更小的那个不在了,只剩下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这个。童笙迅速闪在一边,躲在街角,偷偷向公司大门观察着。报童靠在墙边,一只脚着地,一只脚弯在后面,脚跟挨着墙,他的眼睛有时环顾四周,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盯着船舶公司大门,仿佛在等一个人。童笙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孩就是张幕派来的联络员。他又一次出现在她所在的公司大门口。显然,有没有办完的事。不敢说这个报童百分百在等她,但起码跟船舶公司有关。为避免误会,她不想主动去验证那个报童的真实身份,而是想在暗处观察一下,看看这个报童到底想干什么。她从侧街一个小门进了公司,在办公室翻来覆去看了三个小时报纸,然后决定再出门看看。如果那个报童不在了,说明人家找的根本不是她,他可能已经办完事回了家。如果还在,她就自己迎面走过去,看那个报童会不会说出接头暗号。如果真是张幕的联络员,就直接把名单给他,如果不是,就算自己神经过敏吧!
一走出公司大门她才发现,自己在办公室待了不止三个小时。外面的天都黑了,公司里的人早已下班。她急匆匆地向外走去,刚好看见那个报童正要转身离开,她想大声叫住他,主动说出暗号。刚想开口,便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为何不跟着这个报童,看他到底去哪儿呢?如果跟着这个报童就能找到张幕,不是更稳当吗?
报童朝烂泥山方向走去。他的身体大概有点不适,走路歪歪扭扭,有时候还用手扶着墙。这孩子细胳膊细腿,营养不良,本来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过着幸福的生活,或者在学校读书,跟同龄的小朋友玩耍。可是现实情况是,他必须替家里分担一部分重任,每天起早贪黑卖报补贴家用。
烂泥山是当地土名,最早的香港居民都这么叫它。20世纪初,渣甸洋行在此处设立瞭望台,指挥其商船出入维多利亚港,因此这地方就命名为Jardine"sLookout(渣甸瞭望台),于是,此山就跟着改为渣甸山了。渣甸山一带是有名的富人区,山边盖有很多别墅,以报童的身份,他家是不可能居住在那边的。看来,这个报童实在不简单,她更有必要跟下去了。
虽然道路通往渣甸山富人区,路灯却不太亮,甚至有点昏暗,加上越走行人越少,童笙有点害怕。她不能确定这个报童是不是张幕的联络员。仅凭推测,就冒险跟在人家后面是一件危险的事,而且渣甸山这一带也不是很熟,虽然是香港有名的富人区,但社会治安怎样,她一概不知。不过,她急着把这份名单交给张幕。名单就像一个烫手洋芋,她恨不得马上把它丢出去。哪怕前方是陷阱,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她都应该跟下去,看个究竟。
40分钟后,她体力大失,加上饿,差不多快要走不动了。可是看到前方那个报童,还在歪歪扭扭走着,她不想输给那个小孩。
终于,她看到报童向右一拐,穿过一片草坪,向一幢别墅走去。大概到了,童笙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报童似乎听到背后的动静,他停下,向后望了望。童笙正好躲在一棵大树后,报童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童笙。普通人,或者说一个普通小孩,哪里有什么心思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只有心里有事的人才会这么警惕。童笙越发感觉自己跟对了,这个报童非同一般,他身上绝对有故事。她冒着风险,饿着肚子,跟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要把他身上的故事挖掘出来。最好这故事背后是张幕,要不然就白费精神了。
报童走上台阶,开始敲门。风把他头顶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他瘦小的影子映在地下忽长忽短,忽宽忽窄。里面的人没有给报童开门,报童还在继续敲着。
躲在树后的童笙,露出半边脸,紧张地向别墅门口观察着。忽然,门突然打开了,报童走了进去。紧接着童笙看见张幕探出一个脑袋,向外警惕地张望着,手里还拿着一把黑乎乎的枪。大概没发现什么,张幕砰地关上门,四周顿时又恢复先前的寂静。
关门声不大,却在童笙心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好像张幕把他们俩永远隔离开了。她有点心慌,又好气,又好笑。昨天,张幕要离开毕打街印刷厂那间房子时怎么说的,他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否则这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马上搬家。至于我俩怎么联系,我会有办法的。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名单将由我的联络员去取。”现在,越想这句话越觉得好笑。他把自己搞得那么神秘,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殊不知所有的神秘,所有的魔术,所有的暗号,都敌不过一个小孩给她带路。
童笙向别墅走去,上了台阶,来到门前,她没有犹豫,开始敲门。“谁?”一个闷闷的男人问。她听出是张幕的声音,而且声音还有些颤抖。她没答应,继续敲,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张幕突然说。童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张幕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急忙闪在一边,生怕张幕不分青红皂白真的把子弹射出来。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十多年的他们。那时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开玩笑,可以恶作剧,可以撒谎,可以赌气,而现在时过境迁,再也回不到过去。“张幕,是我,童笙。”她小心翼翼回答着。
“谁?”张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童笙。”她提高自己的嗓门,生怕张幕听不清楚。里面沉默着,还是没给她开门,估计张幕不相信她会找到这里来。或者,他对自己藏匿的地方太过自信,她却轻易找到,所以他不想在她面前承认他藏得不够好。又或者,他怀疑她不是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张幕,我是童笙。”屋里还在沉默,她甚至可以听到张幕的呼吸声。他还在犹豫,在思考,童笙意识到,她的突然出现,可能把张幕吓着了。童笙突然想起暗号,这是他教给她的,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对着门缝说:“K2Cr2O7……”门突然开了,张幕握着驳壳枪,睁着吃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外的童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