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答应你,”童笙的眼睛同样真诚,“可是,我怎么交给你呢?”“你真聪明,”张幕笑了,“我不可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否则这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马上搬家。至于怎么联系,我会有办法的,我们暂时不能见面,名单将由我的联络员去取。”“你的联络员?”“是的,你以为共产党就派出我一个人参与这次行动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有千千万万的革命同志。”张幕慷慨激昂地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毛人凤反复对他说的那句“你永远不是孤单的,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可以胜任两个不同的角色。
“你住在什么地方,想方设法告诉我,然后我去找你不行吗?”童笙问。
“不行!”张幕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信任我?”“不是,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知道越多,危险越多。你不知道国共双方的斗争有多么惨烈,没有温文尔雅,只有流血,只有死亡,懂吗?我是为你好。”童笙点了点头,说:“嗯,我理解。可是,一旦见到你的所谓联络员,我怎样鉴别真伪,也就是说,他怎样取得我的信任?”“哈哈,又是信任问题,”张幕开怀地笑了,“这个问题已经让教授困扰了,现在轮到我们。的确,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没有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基石就会崩塌,整个世界就会停滞不前。好吧,我们商定一个暗号,到时候一接头,就不存在信不信任的问题了。”“这个主意好。那么,暗号是什么?”张幕沉思了一下,说“:童笙,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给你讲化学分子式的事吗?”“当然记得。”“那么好,我们就以一个化学分子式作为暗号吧,因为没多少人懂它,安全系数高。”“是,我就一点不懂。”“不懂就对了。我刚才说过,你知道越少,你的安全系数就越高,你只需要记住它怎么说就行。”“好吧!”“童笙,你只要记住,我的联络员见到你,他先说K2Cr2……”“K2Cr2?”“对。然后你回答O7,这样的接头暗号一对上,就证明那个人是我派来取名单的人了。”“这个简单,我记住了。”“你还需要记住,这串暗号是我俩的秘密,就像当年我给你讲述化学分子式一样,听众只有一个,就是你。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任何人向你打听,你都要遵守这个秘密,谁也不要告诉。”“我知道,你不用嘱咐得这么详细,我不是小孩,”童笙说,“可是,这个K2Cr2O7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你真的有兴趣知道?”“是。”“它是一种可以让人间充满爱的东西,同时,它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魔术师,可以瞬间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世界上还有这种奇妙的东西?在哪儿呢?我真想看看。”童笙将信将疑地问。“呵呵,到时候我会给你看的,现在它正在路上,离我们不远。”“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呢?”“中日战争爆发的时候,你家迁往重庆,我留在上海,整个抗战期间我一直住那儿。有一年冬天的晚上,一个嘴唇冻得发紫的乞丐拦住了我。乞丐大约有60多岁,匍匐着,伸出一只红肿的手向我乞讨,我掏遍身上所有口袋,什么都没有找到。我非常窘迫,紧紧握住乞丐的手说,大爷啊,我真想给你点什么,可我身上一无所有。乞丐也紧紧握着我的手,哆里哆嗦说,你这后生真好,你的手已经给了我,这就够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他倒毙于路边的雪地上,他花白的胡子倔强地翘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还在回味昨晚我俩握手的滋味。我难过极了,发誓一定要用我学到的知`识发明一种让人类幸福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类摆脱贫穷、愚昧、饥饿、疾病、战乱,以及肮脏的欲望,到达童话般的羽化境界。”“你发明了吗?”童笙眼睛一亮,问道。“在实验室,经过多年的努力,我成功了。你看我额头上的伤疤,这就是代价,为了那个乞丐老人的幸福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这个K2Cr2O7?”“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不能承认,也不能回答,因为实验室里的东西,还没有在实践中得到最后的验证。我想,我的余生,就是献给它,让它成熟,开花结果,为人类作出应有的贡献。”童笙拍起掌来,说:“我要提前为你祝贺!”张幕的脸竟然显出一些羞涩,他说:“时间不多了,多在这里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你现在马上回家,我也要立即撤离这个地方。我给了你父亲一个比较充裕的收集名单的时间,大概一个星期,现在看来不行,必须提前。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家催促你父亲,尽快把名单收集好,我的联络员明天就来取。好吗?”“好吧!我马上走,”童笙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名单昨晚就由周哑鸣交给了父亲,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可以提供,但是不能这么急,要给他一个我父亲正在努力收集的假象,“你也要多保重!”张幕用力抱了抱童笙,然后把她推向大门,挥手告别了。在童笙消失在大门外以后,张幕努力控制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刚才爱意浓浓的一幕,让他无颜回顾,那句句像甜美的巧克力一样的对白,现在都变成了催吐剂在他胃里翻滚。他不是对童笙没有好感,而是不愿意自己陷入这样一种被爱痴迷的状态。这么多年来,他知道童笙对他的爱一直没变,这多少让他有些感动,但是要让他对童笙同样荡漾起这般浓烈的爱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的心,完完全全被杨桃掏空了。他不但对童笙没有兴趣,而且对所有女人都没兴趣,他彻彻底底没有了性欲,他的性欲早就被K2Cr2O7撩拨成一池药水了。
她以为爱就是全部,就是整个世界,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那要多么愚蠢才能相信这一点啊!他呸的一声,朝地下吐了一口口水,愤愤骂着,不说别的,就凭放走涂哲这一点,他就永远不会原谅童笙。永远不能原谅!他咬牙切齿地又吐了一口。
08
得知涂哲的下落后,周哑鸣、苏行、谢晓静便急匆匆赶到了陈陆爱珍诊所。乔大柱他们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去大医院,只能把涂哲送进附近这家私人小诊所。
周哑鸣等人到达诊所的时候,正看见诊所的陈陆爱珍太太哭丧着脸,向乔大柱张二喜说着什么。陈陆爱珍年近中年,身材肥胖,矮矮的,皮肤白皙,圆脸,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创办的这个小诊所是公益性质,主要为贫困的市民服务。诊所终归是诊所,规模小不说,技术上也跟大医院有很大差距。
看到涂哲的病情后,陈陆爱珍更是束手无策,连连催促乔大柱张二喜把涂哲送到大医院去。周哑鸣一看,涂哲的情况非常糟糕,脚踝磨破的伤口都是小事,关键是整个人都肿,像发面一样,胖了一圈。尤其脖子,更是吓人,粗大得跟脸庞尺寸一样,好像马上要爆裂似的。嘴唇的颜色又红又紫,舌头肥大,溢出口外,流着涎液。
苏行谢晓静也都惊呆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种病情,一时也没了主意。谢晓静最先清醒过来,她对周哑鸣说:“嘉诺撒医院有我一个同学,是神经科主治医师,我们不妨把老涂送到那里。你放心,我同学会保守秘密的,他也是革命家庭出身。快点吧,救人要紧,再耽误下去,老涂只有等死。”周哑鸣点点头,当机立断说:“好!送嘉诺撒医院。”嘉诺撒医院(CanossaHospital)由嘉诺撒仁爱女修会于1929年创立,位于旧山顶道一号与罗便臣道交界处,周哑鸣一行人到达这里的时候,医院正在整修会诊大楼,远远看上去,医院就像个工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医院的护士们很专业,见有急诊,便快步如飞地拿着担架,把涂哲抬了进去。谢晓静的同学叫彭威廉,晓静找到他,跟他说了大概情况,彭威廉又马上找到医院一个内科专家同时会诊。
从神经系统观察,涂哲已处于惊厥、昏迷状态,从呼吸频率、深浅、肺部有无水泡音上检测,以及血压、心律、瞳孔大小、对光反射、皮肤颜色、多汗或干燥等方面诊断,初步认定,涂哲为中毒,临床症状非常明显。谢晓静的同学和那个内科专家一时还无法确认是哪种物质导致的中毒,食物、药物、金属,都有可能。无论何种原因中毒,首先应该处理病人休克、心跳骤停等方面的情况,以便为进一步抢救和治疗争取时间。催吐、洗胃、灌肠、导泻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医生随即把周哑鸣一行人从医疗室赶了出来。
看到涂哲的样子,大家心里都非常焦急。医生说一下子查出病源很困难,只能按照治疗中毒的一般方法进行抢救,至于有没有效果,谁也不敢保证。几个人一听,更是陷入一片悲愤之中。
谢晓静把彭威廉从医疗室叫出来,问“:情况到底怎么样?你能不能给个准信儿?”医生对各种疾病早已司空见惯,任何紧急的病情在他们眼里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彭威廉身材修长,长相斯文,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穿着一身修裁得当白大褂,显得特别干净。他笑着对谢晓静说:“晓静你别着急,我们也无法确认是哪种毒物,但解毒的治疗办法,我们还是知道的,我们会严格按照治疗方案,尽全力抢救他。”“可是……我看他……很危险……”“是的,病情很危急,先静脉滴注葡萄糖液试试吧,冲淡体内毒物浓度,并保护肝肾,增加尿量,加速肾脏对毒物的排泄。当然,必要时,我还会加入呋塞米利尿……哎,我就不跟你啰唆了,我先进去,救人要紧。”说完就转身朝治疗室走去,谢晓静还想张口问什么,被周哑鸣拉住了胳膊。周哑鸣说:“晓静,问多了也没用,先让医生抢救吧,别耽误他。”几个人坐在治疗室外面的长条板凳上,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苏行吩咐乔大柱和张二喜到医院门口执行警戒任务,严防有可疑人员接近医院,然后对周哑鸣说:“如果老涂发生意外,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马上到童教授家里去,把他接到医院来。”“接到医院?”“不论老涂病情好转还是恶化,我想在医生的抢救下,也许还能坚持一会儿。我们往最坏的结果去打算,一旦老涂出了问题,能证明我身份的这条线就断了。那么……”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老涂能清醒过来,哪怕只有几分钟,我想,趁这个时间,让他当着教授的面,亲自证明我的身份,我担心……担心……老涂凶多吉少,再也没有机会为我证明了。”周哑鸣想,如果涂哲能清醒几分钟,那就应该尽职尽责,把他能做的事做好,这是一个革命者必须具备的素质,没有牺牲精神,参加革命干什么?如果情况真的向最坏的方面发展,他相信涂哲能站好最后一班岗。
周哑鸣说:“好吧!你赶快去吧!另外,据乔大柱说,涂哲是被教授的女儿童笙救出来的,我很奇怪,她怎么一个人到那幢大楼里去了呢,她见到张幕没有,她和张幕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我们都无从知晓。你这次去,争取从侧面多了解一下教授家与张幕的关系,尤其教授的女儿,也许她才是个最关键的人。”“嗯,她对我们的疑心比教授还大,给我感觉,她更信任张幕。”“这需要我们去做更扎实的工作,毕竟张幕跟教授家人更熟悉一些,我们是暂时处于劣势的。”“放心吧!我相信,此次任务一定会圆满成功,毕竟我们是光明的,而他是冒充的,假的永远是假的,永远真不了。”“还有,让晓静陪你去,以防路上出事,也好有个帮手。我们已经失去许才谦,现在老涂又生死未卜……我担心你……”苏行拍了拍周哑鸣的肩膀,说:“没问题,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还能在香港这个小泥塘翻船?晓静还是留在医院吧!如果真的出事,晓静也帮不上太大的忙,没准还要搭上性命。”一旁的谢晓静很不服气,说:“你不要这么看不起人好吧?你就是想说,一个女人没多大用嘛!不但帮不上忙,还没准是个累赘,是这个意思吧?”苏行连忙摆手,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谢晓静噘着嘴,一扬手里的小皮包,说:“好像里面那玩意儿是儿童玩具似的,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周哑鸣和苏行都被谢晓静逗笑了。只有没杀过人的人,才会炫耀武器;杀过人的人,不会在乎武器是什么,在乎胆量。晓静没参加过正式战斗,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完全破胆儿。要知道,扣动扳机射出子弹,这一系列动作就是杀人。这是一个人心理上最大的一道坎,在没迈过这道坎之前,任何豪言壮语都是苍白的。
周哑鸣好像有意锻炼一下谢晓静,他对苏行说:“带上她吧,每个人都要经过实战的检验,才能获得经验,不然,只能永远停在空中楼阁。晓静的父亲是非常优秀的党员,我相信,虎父无犬女,给她一次机会。”苏行只好点头同意。电车上,苏行告诉谢晓静:“其实,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没有看不起你,反而,我倒很钦佩你呢!”“钦佩我什么?”谢晓静歪着头问。“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对革命竟然这么忠诚,信仰还那么坚定,在我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嗯,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吧,父亲的志向,往往能决定子女的志向,有这说法吧?”“没听说过,是你编的。”苏行笑了。“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啊!比如乔大柱张二喜他们,父亲都是练武的,他们也都功夫了得,子承父业嘛。而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的?”苏行说:“我父亲是个裁缝。”“裁缝?”“是啊,是裁缝,烟台一带最有名的裁缝。”“裁缝可以做世界上最好看、最新、最合体的衣服,我最佩服他们。等革命胜利了,我们就到山东去找他,让他给我裁一条最漂亮的裙子,好吗?”“唉,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苏行怅然叹道。“哦,对不起,他老人家怎么去世的?”“唉,十多年前的事了。1938年年底,日本军队从青岛出发,开始对山东半岛发动扫荡战,老百姓手无寸铁,他们拖家带口,毫无方向,四处躲藏。一听说鬼子要来,我父亲连夜带着我娘、我、我妹妹,从老家烟台逃到了莱阳。没想到第二年莱阳就被鬼子给占了,我们一家人又往栖霞跑,结果栖霞也被占。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跑反了,是迎着鬼子跑的,越跑离他们越近,越跑遇到的鬼子越多。老百姓哪里知道鬼子从哪儿来啊!我父亲以为离开烟台就行,谁知道鬼子胃口大,整个中国都想占。后来,鬼子占领了芝罘,就是现在的烟台,我们全家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跑了。我父亲说,不跑了,我们回芝罘,与其到处跑,还不如回老家,反正到处都是日本人,就算死,也要死在老家。就在回烟台的路上,碰到一伙鬼子兵,他们看上了我妹妹,非要把我妹妹拉走。我父亲平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柔弱的裁缝,这时候突然变成了豹子,为了保护我妹妹,他跟鬼子拼了,结果被鬼子一枪掀开了天灵盖。趁着我父亲跟鬼子拼命的工夫,我娘一脚把我踹进河里,让我逃命,她却摘下银钗,一头冲向鬼子,准备跟鬼子同归于尽,结果,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我那时才十多岁,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跟鬼子对着干,只有拼命地往河心游。我边哭边游,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把这些王八操的脑盖一个一个掀开。鬼子的三八大盖射得真远,我游出去好几百米了,还能够着我。子弹在我身边跳跃,像惊起的小鱼,所幸的是,子弹没有射中我,我捡了一条活命。”“那你妹妹呢?”“被鬼子拉走了,下落不明。她肯定遭那帮鬼子蹂躏了,她才13岁啊!我那可怜的妹妹。”谢晓静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问:“后来,你再也没有你妹妹的消息吗?”“后来我在山东打游击,每到一处,都会打听妹妹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