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答应你,但共党不答应,他们的人已经坐在教授家的台阶上晒太阳了,你哪里还有时间练手?你先把眼前怎么应付苏行想好再说,别妄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凡事不能慌张,要从容。你只有彻底取得教授信任,堵住共产党的嘴,才能把这个任务进行下去。否则,别说练手,恐怕整个计划都得泡汤。”“是!请局座放心!”他脚跟砰地一碰,放下了电话。回到住处,刚一打开门,就发现门下有一封信。他捡起信,来回翻看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他犹豫着,不知道能不能打开。毒药信封他当然知道,打开的同时就可以毙命,但他有点不信共产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行踪。他判断,这封信不会来自共产党,也许是……黄雀?
想到这儿,他浑身一激灵,打开信一看,果然,如局座所说,是告诉他方向的。上面歪歪扭扭写道:
万分紧急!!!共党分子苏行,无任何证明,难取信于教授。唯一能证明其身份,并被教授认可的人,乃《大公报》编辑部主任,共党特工涂哲。
练手的机会来了。张幕兴奋极了,飞步跑下楼,叫了一辆计程车,电掣风驰般朝大公报社驶去。
计程车坐着很舒服,是辆英国产的摩利士系列,这种车型广泛应用于香港的计程车行业,气派十足,厚重而端庄。汽车车头鼓起一个大包,很多人戏称它为“荷包蛋”,司机是个老师傅,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路面,车开得既快又平稳,各种挡位之间的变换,几乎让你察觉不出,就像一辆匀速运行的机器,又不失速度与激情。他想过,老司机比年轻司机好就好在他们能守住客人的秘密,他们沉稳,嘴更稳,让人放心。如果给点小钱什么的,他们的嘴就永远被钱缝上了。他准备下车前就这么干,以免节外生枝……夜已经很深了,张幕躺在床上,渐渐有了睡意。今天的事儿办得都挺顺利,跟教授见了面,租好了房子,接回了小王锤。最重要的是,涂哲这个关键人物,正沉睡在浴室。那个共党特工苏行,还想让涂哲给他当证人,恐怕他只有下辈子再给你们共党做贡献了。他会在人间消失,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清晨,张幕从梦中醒来。洗漱完毕后,他拿着望远镜走向落地窗前,藏在窗帘后面向教授家望去。那幢别墅仍然安静地伫立在那儿,没有任何改变,就像昨天一样。别墅门前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大门口站着几个老太太,正指手画脚地聊天,大概是说今天的天气,或者菜市上的价格变化,这些人可以忽略不计。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男人引起他的注意,昨天在进入教授家的时候,他也在这条街碰到过这个人。他用0.5秒的时间,就把这个人印在脑子里了,面色黝黑,个子不高,幼年的时候就开始干体力活儿,因为脖颈后面有块突出的肉包,那是童年时期担扁担磨出来的。从这个微小的细节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人少年时期的成长环境,从而对他智商的高低、思维的敏捷与迟钝、行动力的快与慢、反应的速度等等环节有所了解。此时,这个卖糖葫芦的人一边吆喝一边在大门口附近转悠,一根一根的糖葫芦插在一棵看上去像稻草裹成的长竿上,密密麻麻,色香诱人。如果说,这个卖冰糖葫芦的人是黄雀,倒真的有点像,那棵插糖葫芦的裹着稻草的长竿,很可能是藏匿武器的玩意儿,或长枪,或短枪,或刀具,抽出来马上可以投入战斗。他如果不是黄雀,也可能是共党。
张幕准备好好观察观察他。张幕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好,准确地对准了那人的脸。张幕想知道,那人的眼睛将要告诉他什么。
10分钟过后,他失望地放下望远镜。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人的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没有,除了向过往的街人兜售他的产品外,大多数时间他的眼睛都是混浊的,呆呆地望着地面,就像一个小孩蹲在地上观察蚂蚁搬家一样,痴情而专注。难道他在演戏吗?故意什么也不想,装得越傻越好。或者,他就是一个从农村出来,逃到香港,以卖冰糖葫芦为生的普通人,跟黄雀,跟共党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最好。他不需要黄雀,更不需要共党,他只要自己。推开王锤的房门,他惊异地发现,王锤不在,床上的被子叠得不方不正的,枕头也斜在一边,床单皱巴巴的,没有抻平。小小年纪,还不会归置床铺,但能想到叠被子,已经很不错了。又或者,因为以前卖报的缘故他还不习惯睡懒觉,所以一大早就出去了。
其实,把王锤接过来一同居住,除了喜欢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不能开始就说,他害怕王锤听了不肯答应。如果用金钱,相信也可以达到目的,但哪有现在这样既有亲情又居住在一起方便呢?昨晚,他给了王锤一些钱,让他到街上买一只烤鸡回来,说中午一起吃个大餐。吃完大餐,他就会吩咐一些事情给王锤,他相信,王锤可以做到。
张幕去浴室看了一眼涂哲,他仍然保持昨晚的姿势躺在浴缸里,一点没有改变。张幕笑了。有一缕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照在一张日式的宽敞无比的写字台上。这张写字台像极日军指挥部里那种,很气派,大概是日军溃败时,主人从日军军营搬回来的。他端坐在写字台前,摊开一张白纸,拧开钢笔帽,伏案开始书写。他的字体有些潦草,如同他潦草的人生,汉字如此,英文也如此。
内容如下:
1.红矾钠Sodiumdichromate2.氯化钾Potassiumchloride3.白药钠Sodiumchlorate4.苛性曹达Sodiumhydroxide5.十六水硫酸铝Aluminumsulfate6.母液(备用)这是今天他需要购买的配料,也是此次行动必须用到的绝密配方。这份配方是他研究多年的成果,是他功成名就的保证。他之所以能得到毛局长的信任与委托,跟这份配方有关,否则他永远是一个大学里的化学教师,一辈子也难能辉煌。现在,配方在他心中,他要利用它,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用墨水瓶压住那张写有配方的纸,仰靠在背后的高背椅子上,屏住呼吸,静候王锤归来。
实际上他不需要等那么久,离中午还早,王锤就拎着一只油晃晃的烤鸡回来了。小家伙脚步轻盈,喜上眉梢。他应该是好久没吃过鸡了,一副口水滴答的样子,见到张幕,就大声嚷嚷起来:“叔叔,鸡买回来了!”张幕接过烤鸡,剥开外面的油纸,一只烤得焦黄的小鸡立即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没发现王锤正张大嘴盯着他,顺手扯下一只大腿,直往嘴里塞去。嚼了两口,才猛然觉得王锤还没捞着吃,又猛地扯下另外一只大腿,递给王锤,催促道“:吃!快吃!”几分钟过后,风卷残云般的饕餮结束,一只烤鸡被他俩吃得只剩一堆残骨。
王锤意犹未尽,伸出小舌头,开始舔自己的每根手指,像只小猫一样。王锤挨个舔完指头,确定每根手指已经没有烤鸡的味道,这才满足地笑了,说:“谢谢叔叔!我已经几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吃。”“真的?”“真的,我保证你能吃到。下次,你还可以吃到烤兔子、烤鹅、烤鸭。”“真的?”他又问了一次。
张幕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日子,是王锤从没享受过的,也从来没敢这么想过。他笑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涌了上来,使他产生强烈的依赖感与满足感。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有叔叔在,就有幸福在,如果叔叔没了,他的幸福也就没了,所以,他要尽自己的全力来维护叔叔,千万千万不能失去他。
王锤把鸡骨头收拢,重新用油纸包好,张幕对他说:“先别丢,留着有用。”“还有用?”王锤不解地问道。
“是的,还有用。”王锤更加不解,一堆啃完肉的鸡骨头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吃?“你喜欢看变戏法吗?”张幕问。“当然喜欢,”王锤心想,每一个小孩都喜欢,这还用问,“叔叔会变戏法?”“会,我下午给你变。”“好啊!”王锤差不多要蹦起来了。“不过,”张幕说,“在变戏法之前,你必须替我办一件事。”“行!叔叔说吧,什么事?”王锤答应得比吃鸡的速度还快。“叔叔昨天把脚崴了,现在脚脖子还有点肿,走路不方便。所以,你现在去替我找一个人,买一些东西,然后把东西带回来。就这么简单。”“嗯。”王锤也觉得简单。“喏,”张幕把桌上的那张纸放进一个长长的信封里,粘好信封,递给王锤,问,“英伦兄弟火柴厂你知道吧?”“知道,”王锤点着头,“我常在那一带卖报,认识那个厂。”“这就对了,这是一个报童的基本素质,一是记性,二是方向感,我没看错你,叔叔一定给你变一个非常好看的戏法。”“好!”“听着,下面的话,你一定记清楚。你去火柴厂,找一个叫万玉林的人,岁数比我大,胖,下巴上有一撮毛,非常显眼。他外号万驼背,你可以叫他万伯伯。见到他以后,你就把这个信封交给他,他那里有我需要购买的东西,东西我都一一写在信封里了,你只需要交给他就行。钱在这里,”张幕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币,“足够,而且还多,他会把东西分别装好,封好,你给我背回来就行。如果背不动,就叫辆计程车拉回来,记住,别心疼钱,钱有的是,花不完。”“就这些?”王锤问。“就这些。”“那太简单了!”王锤一脸轻松。
“是很简单,”张幕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头发,“你能替叔叔办事,叔叔心里特别高兴。”“那是应当的。”王锤接过信封,装进装报纸的大口袋,挥着手,跟张幕告别,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路上小心!”张幕在身后嘱咐道。王锤年纪小,目标也小,不易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就算藏在暗处的黄雀,或者是明目张胆出现在教授家里的共党分子,都不会怀疑一个报童。他只需要记住,自己尽量少出门,把必须出门办的事交给王锤。这个孩子完全可以担当一名优秀的助手,而回报这样的助手,仅仅需要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和一份味道不错的烤鸡。这也是他接王锤一起居住的另外一个原因。
他洗了个热水脸,然后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一会,他想起身,上厕所解手,就迷迷糊糊扶着墙走了过去,推开浴室的门,这一下,他彻底醒了。
涂哲不见了。
07
童笙心急如焚,她必须找到张幕,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昨晚那两个所谓的共产党人拿出张幕的画像,指认他为绑架涂叔叔的疑凶,又说他们的人已经为此牺牲,计程车司机遇害、咖啡厅女侍者失踪等一系列的事情。她始终无法相信张幕会冒充共产党,欺骗并挟持她的父母。即使他真的不是共产党,也没有理由加害对他有恩的人。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亲共并不等于跟国民党不共戴天,国共合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心中的恨从哪里生出来呢?于情于理,都无法说清。
上午在公司把公事办完,她跟老板请了假,说父母有点事,需要她去处理一下,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吃过午饭,她稍稍化了一点淡妆,拎着一个小皮包,便朝对面那幢褐色的公寓楼走去。
昨晚苏行和周哑鸣说,张幕就在对面这幢公寓楼,希望他们没有说错。这幢旧公寓楼以前是个印刷厂,后来被日军飞机炸得面目全非,厂子随即倒闭。公寓楼千疮百孔,开始的时候没人住,说里面有被炸死的冤魂每天晚上出来嘤嘤啜泣。很多年后,人们忘记了冤魂这回事,渐渐有人搬了进去。战后,印刷厂老板从南洋回来,又把这幢楼房收了回去,老板重新投了些钱,把原来的车间一间一间隔开,修葺一新,然后挨家挨户廉价租了出去。整幢公寓的房客的成分也有些复杂,有附近厂矿的工人,有卖早点的摊贩,有落魄的画家,以及浓妆艳抹的妓女。平时,童笙很难盯一眼这幢楼房,她认为那里鱼目混珠,卫生条件又极差,就算有时必须经过那幢楼房,也会匆匆而过,绝不停留一分钟。
现在她不得不走进它,为了寻找张幕。楼房有四层,分三个单元,每个单元四层,大概有24家,算下来,整幢大楼一共约72家房客。她不知道张幕住在哪个房间,也没有任何线索,只能一家挨一家找,她想,总有一家,房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他。她只是不知道,张幕见到她后,是惊讶、还是喜悦,是冷漠还是陌不相认。
从第一单元一楼第一家开始。敲开门后,她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太太,佝偻着腰,满脸褶皱,白发苍苍,端着一杯不知是什么水的杯子,浑浊的、灰色的水在杯子里直晃荡。她惊愕地望着童笙,颤巍巍地问:“是儿媳妇吗?你可回来了!”她转身走开,敲开第二家房门。第二家热闹,夫妇正在吵架,开门的是个长相粗俗的女人,年约40岁,过多的肥肉把她的身体撑得到处鼓鼓囊囊的。她正在气头上,气喘吁吁,一见童笙,就回头冲屋里喊道:“你个老不死的,你的骚货找你来了!”童笙又赶紧走开,心里咚咚直跳,她没有勇气敲开第三家房门,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乱七八糟的场面,害怕自己应付不了。正犹豫着,忽然从哪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她开始以为听觉有误,但很快,那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循着声音找去,她发现声音来自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转弯处。
“谁?”童笙冲着黑黑的角落问道。“唔……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虚弱,快咽气似的。“你是谁?”童笙又追问了一句。回答她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童笙壮着胆子,准备向那人靠近,她迈出一只脚,踏上第一格台阶,然后第二格,第三格……楼道里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转弯处的情况。童笙停下脚步,犹疑着,不敢再前进一步。
喘息声越来越粗,仿佛粗到一定程度就要终止似的,又好像这喘息不是来自人类,而且一头受伤的大型动物。童笙很害怕,她的脚尖试着向后退了一格,又一格,她准备放弃。
“唔……”那人又开始呻吟。从声音来分辨,好像是个老人,也许突发急病,家里人又不在,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她不能不管。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道转弯处,蹲下身,开始摸索。
“你在哪里?”她问。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之大,是她羸弱的手腕不能承当的,她疼得禁不住叫了起来。不过,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老人,没错,是个老人,半躺在拐弯处,背靠着墙壁,两条腿伸出很直,差不多能绊着过路人。老人头发几乎秃光了,他的脑袋是黑暗的楼道里唯一的亮点。
“老人家,你怎么了?是犯病了吗?你的家人呢?要不要我叫救护车来?”童笙一连串问着。
“唔……”这是老人目前唯一能发出的单音。事不宜迟,再耽误的话,老人的生命就有危险了,童笙忽然感觉自己浑身是劲。她抓住老人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搭在肩膀上,一下子把老人从地下拉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老人的体魄非常结实,个子也高,体重也大,这让童笙有点吃不消。她挣扎着,试着把老人向楼梯下面拖。在她的搀扶下,老人一步一步挪到了一楼。
走出楼道,一下子亮堂起来。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人的眼睛很不适应,尤其刚刚从黑黑的楼道出来。童笙眯缝着眼睛,准备搀扶老人到大门口,然后叫辆计程车,把老人送到医院,她忽然停住脚步,仔细端详着老人,觉得老人有些面熟。
“涂叔叔?”她试着问道。老人正是涂哲,他的脸色又黑又红,像涂了一层油彩,脖子大得跟脸一样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