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战役,你为行辕争得了最大的荣誉。蒋委员长特意为你发来了庆功电文,望你再接再厉,杀敌立功,不负众望!”穿上合身得体的将军服,在战区司令部,李宗仁与他合照了这张照片。不久又召开了授奖大会,就是在会议刚刚结束的时刻,谌志平与音讯杳无的义女樊菊花突然见面了,这是他一万个没有想到的,义女樊菊花竟然会千里迢迢找到了徐州城,闯进了戒备森严的军事营地。小小女子,有多么大的勇气啊!在徐州城的中山南路,李宗仁参加完了庆功,步出会议的大门,大雨瓢泼,寒气袭人。
李长官和保卫副官都坐到了汽车上,谌志平身着将军级的毛料服装,百倍警惕地走在了众人的最后面,出门刚要上车,灯光下面雨雾中突然有个面容憔悴、服装褴褛的女孩子,双手抱膀,瑟瑟抖着,看准了倜傥魁梧又英俊的谌志平,即冒雨冲过来胆怯而又急迫地大声喊道:“志平爹!志平爹呀!”雨线淅淅沥沥,远处还有哗啦啦流水的轰鸣声。
门前身穿雨衣的岗哨和谌志平均不由地扭回头来一愣,女孩的眼睛和甜甜清脆的声音使谌志平立刻意识到,分手数年的小菊花,由娃娃已经变成半大姑娘了,此刻已经费尽周折找到这儿来了。一瞬间,他忽然感到喉头发紧,鼻子发酸,从河图铺到苏北彭城,数千里地,菊花单薄的身子,千里迢迢,迢迢千里,她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呀!他惊喜、愕然、感慨又激动。奔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小声而急切地问道:“是你!小菊花,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呀?”小菊花无语,仰起脸,深切又疑惑地望着谌志平,小嘴抖着,泪水和雨水一滴滴顺脸蛋滚了下来。谌志平刚要把她抱起来亲两口,李副官长就推开车门,声色俱厉地大声喊道:“谌副官,你咋还不上车呢?”谌志平知道,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每句话都是多余的,弄不好,他和菊花眨眼之时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伴君如伴虎,况且,长官的贴身卫士是不允许随便与别人接触的,这是纪律,也是一项硬性的制度。再有,是副官长的嫉妒心,他这个卫士眼瞅着就是将军了,而副官长呢,至今还是个大校级的军衔,出于嫉妒,同行间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想到这儿,二话没说,掏出钱包就塞到了小菊花的手上,然后扭头奔到轿车旁边,开门就钻了进去,并敷衍着说道:“一个小叫花子,挺可怜人的!”副官长立即呵斥他道:“以后不请示,不许和任何人接触!叫花子满城都是,你能可怜过来吗?”谌志平立刻挺胸答道:“是,以后决不违犯!”然后又小声地自己开脱道:“从小放羊,见了穷孩子就总有点……以后坚决改正,永不违犯,请长官放心!”外面大雨倾盆,轿车疾驰而去。
谌志平对职业和这身料子服并不怎么看重,他看重的是自己的人格和品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友谊。所以说,尽管数年过去了,环境改变,条件优越,但在内心深处,对半宿疯狂的樊寡妇仍然是思念日深,挥之不去。除此之外,他还始终挂念着樊菊花,挂念着东家,挂念着羊群,挂念着野狼谷,也挂念着那个小羊倌。他曾多次想过,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河图铺变成了一片火海,但未必镇子上的生灵就无一生存,樊寡妇也未必就变成了战争的殉葬品。她万一没死,万一还在苦难的生活中挣扎着,万一还在望眼欲穿地思盼着自己呢?这一切,始终在围绕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渴望知道点儿信息,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身着绒装,威风凛凛又风度翩翩地出现在河图铺的镇子上,出现在父老乡亲的面前。不是荣耀也不是烜赫,而是感情上的一种渴望和渲泄……
还有,小菊花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徐州的?她去了莲花镇?军事秘密不可能知道。十有八九,她是间接通过报纸,通过国统区得到自己的消息的。风尘仆仆就赶到了徐州,费尽周折找到了自己。见到自己该是多么激动和兴奋啊!“志平爹,志平爹呀!”悠扬悦耳,急切忘情,可是,再没有了下文,更没有了时间。当雨水和泪水布满了她幸福又激动的脸蛋时,谌志平清清楚楚地看见,樊菊花的目光是那样的渴望、纯真、激动、幸福、陶醉而又热烈啊!像水似火,碧波荡漾,熊熊燃烧……她已经不再是儿童,娃娃和小孩子,是半大姑娘,是青春少女,是一个有执着追求的女性,是风雨中一朵摧残不败的花朵霞光,使他揪心,也更让他牵挂。不过时间不长,谌志平就离开了行辕,离开了彭城,投奔梁必业,投奔了共产党。在国军的七八年,他最尊敬、最爱戴、最佩服,也是最信赖的还是行辕主任李宗仁将军。李宗仁将军除了送他一身将军服装,同时还送给他一只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大灰狼。李长官的名言是:“猛虎战不过群狼,中华民族应该秉承野狼的精神!”
在李宗仁的官邸和办公室,客人和下属都会目睹到一张国画,画面上是十几只野狼在嘶啃着一只猛虎,猛虎在拼命挣扎,急欲逃走却杀不出重围。而狼群呢,步调一致却越战越勇。李宗仁多次说过:“猛虎是日本,群狼是中国,中国人只要精诚团结,战胜日本是指日可待的。”国共两党合作,中央政府则是最大的受益者,赠送那只孤狼的雕塑时对谌志平语重心长地说道:“身怀绝技,更要团结他人,目标一致,才能无坚不摧!”可惜,雕塑在战争中丢失了,但将军的教诲却铭记在了心中。离开行辕,实属一种无奈。
谌志平离开长官部有两个原因:一是台儿庄战役后李宗仁就失掉了兵权,蒋介石大权在握,可是蒋某人抗日是假,千方百计对付共产党是真。当兵不抵御外寇,穿这身老虎皮还有啥用?二是国民党将士上上下下都疏远了老百姓,尤其是百姓中的穷人,跟他们更是水火不能相融。谌志平是穷孩子出身,禀性难改,吃这碗饭觉着别扭。再说,从小放羊野惯了,处处受拘束,也觉着无法容忍。当然了,八路军的纪律更严明,但纪律与纪律不同,都是穷人,都是一个心眼打鬼子,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在八路军这边,谌志平觉着似乎就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和说法了。如果早到八路军这边来,樊菊花千里寻去,首长肯定会把她当作家属来招待的。在国军那边可好,提心吊胆,想想就憋气。事实也真像他想象的那样,再跟樊菊花见面,氛围和感受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了。
转眼到了1948年的冬天,沈阳解放不久,雪飞风吼,在城南浑河边上一居民院内,谌志平又一次见到了令他长时间揪心挂肚的樊菊花。出关以后,部队番号就变成东北人民自治军了,也就是后来由林彪、彭真、罗荣桓、吕正操、周保中、刘亚楼等将帅领导的东北野战军。在东北野战军,论战功、资格、出身、现实条件,谌志平提个师、团级干部还是不成问题的,就功夫和绝活,就是调到总部的要害部门委以重任,也是名正言顺、无可非议的。可是,就因为他在李宗仁手下当过差,就因为那套国民党的毛料子将军服,他才一次次地接受审查,限制使用,到决战锦州、沈阳城解放时,他才是个非党正营职的侦察参谋。李宗仁和那个李副官长的证言搞不到,谌志平的那段生活也就永远是被怀疑的空白了。
有人劝他:“谌参谋,你真傻呀!这套国民党的将军服装,对你是多大的累赘和祸害呀!扔了吧,别让人看着扎眼难受啦!”“扔了?乖乖!你说得轻松!我凭啥扔了呀?这是台儿庄战役最好的纪念品啦!是国民党给咱的不假,可也是打鬼子,打日本侵略者,上级给咱的荣誉和纪念物啊!我凭啥要扔了呢?真有意思,实话说吧,在我心里头,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都一样,都是中国人,我早就明确表态啦。国民党要是真心抗日,说不定我就在那边干到底,干到死,不到共产党这边来了呢!去南京,职务更高,官当得更大。至于投奔共产党,就是奔着共产党真心抗日才过来的嘛!怕连累,有啥连累的?咱不图当官,又不图发财,让干就干,不让干就再回河图铺,再找个东家给他放羊呗!但这套毛料服是李宗仁亲手送给我的,我非常珍惜,不是他官大,而是他抗日的决心,两人能说到一块儿去,所以啊,别说是扔了,出多少钱我还不卖哪!活着,走到哪儿我都背着它,死了呢,我把他穿到棺材里边去。如果我哪一天光荣了,就劳驾哥儿们,埋前别忘了把这身衣服给我套在身上,共产党的小兵,有一个国民党的将军,在我谌志平身上,国共两党就算是彻底地合作了!哥儿们怎么……”
话没有说完,一个战士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惊喜中笑眯眯地大声说道:“谌参谋,快,外边有人找,是个大姑娘,漂亮着呢!”喘了两口气又接着说道,“说是从安徽来的,找谌志平,找曾经给李宗仁当过保镖的谌志平!我一听,非你莫属呀!咱们部队叫谌志平的多了去啦!但给李宗仁,一级大战犯当过副官的,还能有谁呢?还能有第二个谌志平吗?”谌志平一愣,心里头就划上了问号:大姑娘,安徽来的,漂亮着呢!找错门了吧?生活中,与自己有联系的哪有漂亮的大姑娘呢?仅有一个小女孩,一个叫樊菊花的小女孩。又一想,不对,六七年了,小女孩可不变成大姑娘了咋的。
没错,从江苏彭城到辽宁奉天,找到这儿来的肯定是她——樊菊花。可是……他还踌躇地犹豫着,那个战士又催促他道:“谌参谋,快去呀!大冷天的,让人家在外面等着?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其他几位参谋也都打着哈哈说道:“漂亮妮来了,不赶紧去接,我可就要捷足先蹬啦!”“你有病啊!嫂子大老远的来了,还拿一把呢!怎么的,进城了,要当陈世美啊!”“走走走!咱们先去接进来!死冷寒天的,你小子就在这儿肉吧!”说着,没等他琢磨出味儿来,大伙儿忽啦就涌了出去。室内空空,他也只好跟了上去,边走边想:如果真的是樊菊花,风尘仆仆而来,问题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门口有岗哨。暂借的民房,简陋又破败,出门一看,风雪中果然有一位包着头巾的村姑,笑眯眯在那儿站着呢!她左手挎着包袱,右手捻着衣角,地道的关里女人打扮,棉袄外罩都是带大襟的,黑裤子,千层底鞋,风尘仆仆又亭亭玉立。大眼睛既黑又亮,目光是兴奋又渴望的。满脸通红,老远就能看到,其表情是羞涩、腼腆、大方、纯朴而又焦虑的。战士很多,出出进进,统一服装,脑袋上又各顶一只大狗皮帽子,别说是外来的生人,就是战士与战士之间,不摘帽子,还辨不清是谁呢!谌志平打量着那位大方而又苗条的村姑,心里头也在琢磨,难道她真就是那个聪明伶俐乖巧天真活泼又可爱的小女孩吗?可是,没到近前,村姑就急切地迎上来喊道:“妈呀,是谌、谌、谌哥呀!哎哟俺娘啊!可算是找到你啦!”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扯掉围巾,晃了晃满头又黑又亮的秀发,控制着感情,抑制着眼泪,半天才喃喃地小声儿说道:“志平哥,我、我就是樊菊花呀!您咋的啦?咋不高兴呢?我来啦!”女大十八变,一点儿也不假。野狼谷分手,那个搂着脖子甜甜地说,“天亮了,我可以叫你声爹了吧?”的樊菊花,在理性上,可以说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而在徐州城里,大雨瓢泼的傍晚,暗淡灯光的下面,那个冒险又冒雨急切地喊他“志平爹!志平爹呀!”的樊菊花,多年来留在印象中,也仅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睛——两只圆圆的,忧伤、疲惫又美丽的大眼睛。而此时此刻,面前这位大方、纯朴、秀美、矜持又腼腆的大姑娘,除了两只杏眼和有点儿调皮的目光以及目光后面的羞涩与急切外,其他方面是很难再与想象中的樊菊花划等号了。而且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她不仅更高更美更秀气更大方,而且也自动提高辈分,变爹为哥哥了。
当她激动亲切又略有尴尬喊出来那声“志平哥”时,谌志平本能地一愣一惊,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意识到,姑娘大了,主动改嘴,又是冒着风寒找来,跟自己的关系肯定是有了更大的内容和奥妙。就在谌志平一愣怔的工夫,一位参谋关切地大声说道:“谌参谋,还愣着干啥呢?赶紧让嫂子进屋呗!嫂子大老远的来了!这人呀,真是的,咋就没有一点儿亲切滋味呢!”然后站在旁边,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嫂,这次来是结婚的吧?谌参谋名震四方,美女配英雄,喜结良缘也是咱们部队的一件大喜事哟!进屋进屋!快点儿进屋!”谌志平深感为难,尴尬中又不知道向战友怎么解释才好。
正在他张嘴结舌又一愣怔的一瞬间,樊菊花却笑吟吟大方又自然地解释着说道:“俺呀,是来看看的,娃娃亲,父母包办,那年俺才十二三岁,他可是个老郎公啦!真的!女人哪,就怕嫁当兵的,一走就是七八年,天天守空房,这颗心哪,真就让他给揪磨死喽!这不,俺来了他倒……”樊菊花说着,用羞涩的目光扫了战友一眼。战友急忙说道:“大嫂,放心吧!别看进城了,谌参谋不是那种人!喜新厌旧,俺们大伙儿也不让!那好,我先进屋了!谌参谋你照量着办吧!”战友一走,樊菊花就向他伸了伸舌头,妩媚地笑了。谌志平彻底明白,见面之前,樊菊花早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了,事到如今,也就只好顺其自然顺水推舟了。况且,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还有啥好说的呢!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了!那时候,部队上三四十岁,四五十岁没结婚的大胡子军人有的是,女方小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也是司空见惯,好不新鲜。当天晚上,在领导和战友们的关怀下,在老乡的一铺小炕上,樊菊花终于迫不及待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那时候还没有登记这一说,既然早已经举行了婚礼,两人钻一个被窝也就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了!古老的沈阳城,浑河畔的破草房,四十年人生,十几年征战,在这儿,谌志平终于圆了他的洞房花烛夜的新婚之梦。既亲切又疏远,既真实又朦胧,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夜,他搂着的是她的母亲——仅仅有半宿恩爱的樊寡妇,而十三年后的这个冬夜呢?代替樊寡妇的是她的女儿——樊菊花,这不是他的无德,而是生活的无情,命运中的阴差阳错和巧合。凭心而论,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的熏陶,他不愿意搂着一个曾经喊过自己爹的女孩子睡觉。可人家找上门来了,而且是万里奔波,风尘仆仆,百折不挠又历尽了坎坷,心甘情愿又是迫不及待的,真拒之于门外,于情于理于心又何忍呢?
再说,十三年前的欲火始终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克制着、忍受着,给国民党当差,还有窑子可逛,给共产党当兵呢?十年八年也得一天天地熬着。如今,诱人的、醉心的、清香的、丰满细腻润滑的女性肌体摆在了面前,不去拥抱,不去进入,不去迎合,不去厮杀,这种人在世界上又算个什么东西呢?喊过爹,就能算自己的女儿吗?在野狼谷喊爹,是她的幼稚和无知;在礼堂门前的暴雨中喊爹,是生活的逼迫和无奈。如今,当着众多的军人面改嘴,是她的自愿和渴望,渴望着以身相许,渴望着结为夫妻。作为男人,如果不能顺水推舟,别说是万里追奔来的樊菊花,就是上帝也不会答应,战友和首长也会对他嗤笑和憎恨的。过分的迂腐那就是犯罪了。搂着樊菊花,他没有勇气和胆量张嘴问问她的母亲是劫后余生还是葬身于火海了。只是一闪念,他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