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睁着,切断了的脖子上还在滴血。老岳父疼痛难忍,杀猪般地号叫:“快点来人哪!来人哪!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哎哟妈呀!疼死我喽!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李明离得近,刚要抡刀,就被妻子崔俊芳嘶声地喊住了:“别砍!别砍!我爸爸的腿哪!我爸爸的腿哪!”喊叫着,三步两步就急奔了过去。老岳父失手,猎枪滑落在了地上。翘着一只脚,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在了一只死狼的身上,挓挲着两手,脸色都白了。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又是那只白毛子老狼,瘸着左前腿,又缺了半个左耳朵,目光是得意的也是残忍的,在两只黧灰色大个儿野狼的掩护下,仅仅一闪,就迅速地向草丛中隐去。它后面是那两只母狼,各驮着自己的“丈夫”。失去了前爪子的“丈夫”,同样是阴险地随着狼王悄悄地隐去。看到三只母狼,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我们被包围了,步步引诱,谁也别想着逃走。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啦!狡猾的狼王,诡计多端的狼王,多年的积怨,今天才开始了报复,报复我岳父,采取的是一种这样的手段——砍掉脑袋,又置人于死地。
切断了脖子的狼头,牙齿雪白,非常锋利,钳子一样,整个脚掌被吞进了它的口腔。不是亲眼目睹,说死我也不会相信,剁掉的脑袋仍然活着,目光血红,眼球还在转动,北大荒的狼群是太恐怖了。死狼是这么残忍,活狼又是怎样的歹毒啊!此刻,岳父老泰山一边哀号一边在挣扎,他企图把脚上的狼头甩掉,使劲儿悠动:“哎哟!妈呀!来人哪!快来人哪!疼死我啦!疼死我啦!……俊男!俊芳!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哀吼中我清楚地看到,他脸色苍白,五官都扭曲了,表情和目光,除了悔恨,更多的是恐怖!秋天,气候还炎热,我们大伙儿都焦急地看到,整条右腿由下而上开始变青,非常迅速,迅速得惊人。
这是一只特殊的青狼,也是世界上极为罕见的。北大荒,草爬子一样的小昆虫也能置人于死地,何况狼。大伙儿目瞪口呆,干着急拿不出主意来。俊男和俊芳都心疼爸爸,俊芳哭了,眼盯着狼头,哭泣着喊道:“妈呀!妈呀!咋办啊!咋办啊!中朝!中朝!快救爸爸呀!快救爸爸呀!”她跪在地上,手扶着爸爸的肩膀,满脸泪水,哭喊着嚷道。俊男比任何人都着急,恐怖的、仇恨的也是茫然的,慌乱中用手上带血的大刀狠剁了两下,可是狼脑袋比石头还硬,刀刃崩了,火星子四溅。急中生智,也是唯一的办法,他掏出匕首,贴牙缝撬了半天,匕首弯了,仍然是无效。就在这时,身后河套子的沙滩上,黑白两匹烈马,轰隆一声倒塌了下去,随之又是王东海的哭声:“呜呜呜!……我的大黑马哟!我的大黑马哟!呜呜呜……”“完啦!完啦!两匹烈马都死啦!”小个儿孙刚绝望地喊道。“哎哟妈呀!你们看哪!你们看哪!大黑马身上还挂着两、两、两只死、死狼哪!”于大巴掌跑了两步,又本能地停了下来。看着死马,除了恐怖,更多的是绝望。两匹烈马轰然倒地,似乎是塌了一座楼,又仿佛是伐倒了一棵树,河水倒流,群山都在乱晃。
俊芳的哭声戛然而止,惊疑中本能地扭脸往河套中看去。俊男扔下匕首,看着死马顿时也愣了。我急走了两步,奔到跟前,木然地看到,黑白两匹烈马的身体早已经硬了,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啊!在河滩上矗立着不倒的原因是:身体相互倾斜,自然支撑着搭成了一个“人”字架。黑马的体形高大于白马,最先映入眼帘,可是靠河水一面,谁也没有发现,也来不及发现,黑马右侧的肚皮上,两只老狼同时悬挂着,两只老狼是怎么死的?是踢死的吗?踢死了为什么又能窜了上去?正觉着疑惑,王成国说话了,理智的也是内行的透彻分析,小声儿说道:“妈的,狍子沟的老狼是真顽固啊!你瞅瞅,你瞅瞅,踢昏了,又贴着水边窜了上去!直到断气,牙齿也没有松开!……老王头不来,谁又能知道两匹烈马早已经阵亡啦!早已经阵亡啦!看见了吧,蹄子都红啦,蹄子都红啦!马不见主人,也许啊,永远永远都会在这儿站着吧?唉!北大荒再也没有这样的宝马喽!再也没有这样的宝马喽!”看着死马在沙滩上躺着,我心如刀绞。
白马是岳父家的心肝宝贝,改善生活,狗肉汤大米饭,岳父是第一个先孝敬大白马的。先喂白马,回过头来他才吃饭。鲜族人不会包饺子,见汉人吃饺子很香,老岳父也强迫着老岳母给包,煮了饺子,主要是喂马。畜牲中只有马匹是站着睡觉,有时去俊芳家,夜半时常就会看到,黯淡的灯光下面,白马在站着打盹,岳父在槽头上趴着睡觉,人和马匹都进入了梦乡……关于大黑马和王东海之间的感情,相识太短,所了解的不多。可是有一点是能说明问题的。老王头没有鞭子,坐在车辕子上,用唯一的大手轻轻拍在胖胖的马屁股上,边赶路边唠着嗑儿,自言自语是那么自豪又陶醉,大黑马全身没有一根杂毛,油光闪亮,能照出人影来。可是它的主人王东海呢!满脸皱纹,密如蛛网,那么粗糙又是那样的干涩,一瘦一胖,一个矫健一个糟粕,主人与马匹,马匹与主人,形成鲜明的对照,是那样刺眼。
毫无疑问,两位老人紧随在后面是同时到达的。岳父崔万祥踢狼的脑袋被狼脑袋咬住,王东海呢,手拎刀锯直奔了河套,发现了马匹,扔下刀锯就扑了上去,用唯一的右臂搂抱着马脖子刚要亲吻,两匹烈马不约而同轰隆一声就倒了下去。黑马、白马都已经死了!看着宝贝,老王头先是一愣,由喜变惊,由惊变怒,由怒变哀,弱不禁风般颤抖着蹲下身子,搂抱着马头就号啕大哭了起来。“我的宝贝啊——呜呜呜!我的宝贝啊!呜呜呜——要了我的命啦!老天爷啊!我还怎么活哟!呜呜呜——”声音嘶哑,泪如泉涌,那么凄凉,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又是那么绝望!河水在流淌着,似乎是伴哭,又同时在垂泪。
柳树低垂着脑袋,似乎是致哀,又同情地在等待。太阳高悬在空中,被乌云挡住,漫长的影子一点一点笼罩住了河南。听说大白马死了,岳父崔万祥以骇人的、非凡的、想象不到的毅力,拖着狼头,竟然一点点地爬了上来,看到死马——他的心肝宝贝,大张着嘴巴,半天半天再没有号叫。看得出来,心疼比伤疼更甚,似乎是疼疯了吧!就在大伙儿用愕然的目光盯着他的一瞬间,可怜的老岳父、逮了半辈子野狼的老岳父,突然,“咔嚓”一声,就把自己伸出来的半截舌头给咬断了,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右腿上的死狼脑袋,眼珠子溜圆,哇哇地叫着,指着不远处野狼沟与狍子沟交界处的烟囱山大砬子,用的全都是民族语言,只有我们家里人才能听懂:“酒希呀问——酒希呀问——酒希呀问——”喊着叫着,奇迹般又把猎枪抓了起来,因为疼痛,因为悲伤,因为愤怒,盯着他的女儿崔俊芳,面对河北的大草甸子,呜呜啦啦,又是一阵子喊叫:“噢希哇问——噢希哇问——噢希哇问——”当女儿崔俊芳理解地接过他手上的猎枪时,老岳父的目光很快就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摇了两摇,“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直到死亡,停止了呼吸,野狼的牙齿也仍然在他的腿上钉着。
一瞬间,也是不约而同地,老岳父躺下,王东海却“呼”的一声站了起来,趔趄着,颤抖着,哆嗦着,左脸上的伤疤拧着劲儿,抓起来刀锯就是一阵子猛劈猛剁,剁挂在黑马上的两只死狼,边剁边吼:“剁死你们!剁死你们!剁死你们!我剁死你们——”直到把两只死狼剁成了肉酱,才站直身子,盯着烟筒山的大石砬子,声嘶力竭,怒吼道:“杂种操的!咬死我的黑马!我让你们统统地上天!统统地,上天——不炸死你们,我老王头就不活啦!”吼着叫着,目光发呆,谁也不看,扭头就走。孙刚想拦,王成国却把他挡住了,“精神崩溃,小心他的刀锯!”“他要干啥?”李明和于大巴掌也大惑不解,王成国使了个眼色,肯定地说道:“回去取炸药呗!替他的大黑马报仇,这还用问吗?还有崔师傅,看目光就知道,也是让他儿子回去取炸药,炸了狼窝,替他的大白马雪恨!”王成国不愧是猎人的后代,意思全懂,还听懂了我老岳父的语言。是的,老岳父崔万祥临死以前的两句话,第一句是:“酒希呀问——”仔细分析是“炸死它们!”目标和老王头是一致的。心疼白马,才发誓要把石砬子山炸平。第二句是:“噢希哇问——”毫无疑问,断了舌头,发音不全,面向俊芳,是让女儿放火去烧死它们!烧死这些野狼,替他的大白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