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大战、唐七反戈、吴增双杀,两个时辰里,山门之上发生了太多戏剧性的场面。
此际晨光微现,战伐之声渐息,山岚业已停歇,而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那柄旧剑却忽然动了。在无人捡拾之下,它倏忽而起,在山腰间高速飞舞着,伴着嗤嗤鸣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一人掠上山门石阶,青衫猎响,右手轻招,飞剑从远处鸣啸而回,落入手中,然后插入背后的剑鞘里。
山门处一派安静,山间寒雾里,只剩下身负致命伤的老道士,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梁蕴望向东方朝阳起处,只见山中晨雾漫着光线,仿佛薄至透明的蚕丝,眉头缓缓挑起,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沉重。
封山大阵,现已开始碎裂,而闯山者也应该已经到了奉天峰。
“徒儿回来了。”望着浑身浴血的师父,梁蕴缓缓下跪,郑重地磕了个响头,紧接着,双手横抱起许一,开始默默地顺着山路飞速向山巅掠去。
无论道门抑或组织,既然所有人都盲目地相信那座封山阵的强大,而回归的山前之路又已被陆续赶到的附魔者们给堵死,那么身怀“天道望气”的他,便从后山施然归来。
可还是回来迟了。
如果不是此前剑客白的突然出现,让道门暗中势力的支援行动受阻,他们的计划也就不会这般狼狈。
如果,但也只是如果,他能早回来一点的话,情况或许就不会是这样悲惨了。
“离山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要老是想着寻死,等徒儿我来孝敬……你可是答应的好好的啊……结果现在呢?被冠以修罗王的名号,就可以说话不算话嘛?”梁蕴喃喃自言自语着。
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悲戚。
既然败了,那么,想都不用想,师父就算死也没打算越境,就算死也不想离开这座山。
沙沙沙沙……
梁蕴脚踩落叶稳步前行。
一场战斗过后,道路两旁本该熬到下一场秋霜的树叶已然尽数击落在了地上。
哗啦。
哗啦啦。
刚走不远,才一踏上分岔通往九峰的道路入口,树林底下碎叶声起,喘着粗气的胖子,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上如厚灰般的落叶纷纷坠下,露出那件朴素的青灰棉衣。然后,他揉着眼,缓缓起身,向梁蕴随意地招了招手,算作打声招呼。
“专程等我?”看清来人样貌,梁蕴挑眉问话。
“其实,更大的原因是我懒得再往上爬了。”上官勇微伸懒腰。
“那就还是赌我会上山喽?”梁蕴好奇。
“也可以这么说,似乎真让我猜对了。”上官勇笑笑。
“好像是这样。”梁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哈哈,没想到啊,原来天道门一代掌门竟也不会龙语咒文。”上官勇嘴角咧得更开。他当初所设想的盟友立场转换,关键点便是要杀掉两个人……
两个会诵读龙语咒文的人。
一个就是天道门前任掌门许一,再有就是眼前这位天才梁蕴。
许一已是必死之人,只剩下一个梁蕴,就算他不能取胜,只要能拖住对方,便能阻止血祭,如此一来,天道门便不得不转为保护少主。
听闻上官勇的话,梁蕴眉头紧蹙:关于血祭,天道门根本就没想过能瞒得住,可这位胖子兄竟连龙语咒文都知晓了……那便除了几个长老里出了叛徒,再没有别的可能。
梁蕴似乎开始理解师父究竟为什么会败了。
“唉。”叹息一声后,梁蕴抬眼看着上官勇脸上依然残留的树叶,虽甚滑稽,但想着这位胖子兄的称号,眉头不由微微一蹙,停下脚步,沉声说道:“入门考试时,我给了你机会。”
……
时之王旧部此番入天道山,目的是要救下朝堂这位“时之子”,既然附魔组织已来插手此事,那么,在众人看来,梁蕴这位大跌眼镜到会随便输给一个无名小卒的天道山未来掌门,想来实在是难为道门出上多少力气。
他的归来,顶多能让那些认为他会对师门危难放手不管的人们有些意外而已,但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这个思想过剩的未来掌门亲手搞出来的。
没有人明白梁蕴到底在赌什么,因为即便是在他怀里昏迷不醒的师父,也不能理解真正的“天道望气”。
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龙皇生命之气的消散,正说明龙皇肉身已经被毁……而封山大阵就算真是为囚禁龙皇所设,随着龙皇意识的灭亡,大阵本身也就不复存在。
但最为重要的,是随着龙皇的去世,所有道门越世者将会面临道心破灭的可怕下场。
龙语不仅是启示,也是束缚。
这么些年来,当世间那些高层们皆沾沾自喜地以为,自身已知晓天道门的秘密:超越知世境界就要离山的规定,只是因为封山大阵所不能容。
却岂知,其中有一少部分道门强者却是以下山游历的名义,在四处搜寻着龙皇的肉身,破解束缚。
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啊。
所以,想要龙皇意识不灭,封山大阵不毁,就需要让龙皇找到一位新的宿主,让封山大阵重获生机。
听起来像是一件事情,但实际上,只是关联密切的两件事。
最好的、也更是一举两得的方法,就是通过“时之术”让大阵以及龙皇恢复过往活力,但这就属于瞒天过海了,具体能有什么样的效果,却还只能听天由命;而第二种方法,就需要将两件事分开,龙皇找到宿主,并把这个宿主囚禁在天道后山,同时还要让封山大阵通过血祭仪式恢复运转。
这厢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门,那头是他关联甚少的同门师弟,人性抉择,年纪尚浅的梁蕴没办法两眼一闭,随便地把一切赌上。
听取了七师叔的部分见解,他想公正地解决这个问题,异想天开地要把入门考作为契机,去赌朝堂的去与留,生与死。
可何谓公正?
各人自有准则约束,却皆为心中所向罢了。
于是,自然而然,便生出了偏颇袒护,无论自身是否承认。
梁蕴不愿意看到流血,但不代表他害怕流血。
救一个人的命而让全山人送命,让任何人来算这笔账,都是吃亏之极,但梁蕴并不会这么想。
一语成谶,就算是无法瞒天过海,师父的卜天一卦也已预知龙文可解。那么,也至少可让他梁蕴自身作为宿主……一辈子不离开天道山。
然而。
却还是被阻挠了下来。
如果不是当晚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大落石雨,或许他能望穿“时之术”开启时刻那团“气”的流向。
而那场落石雨后朝堂到底有没有觉醒,梁蕴没有再想去探究,只怕因知道真相后,再给自身心灵套上枷锁。
龙皇寂灭或许要很久以后,或许在转瞬之间,他不是时之王,自然也无法洞悉,但他隐隐觉得是有人在加速着这个过程。
有江湖,便有对抗;有对抗,自然要有阴谋。所以,为了奉陪,他们师徒缺少的还是时间。而所谓阴谋,从来不如何缜密曲折,经历的程序多了,与所预想地便偏差越远。
但既然七师叔保证吴增会确信时之子已经觉醒,如果时之王的纹章在手,他就一定会借机对朝堂完成附魔……
就像之前天道门的两个老道士曾给朝歌讲过的,附魔岛心与天道后山是作为可知的能完成附魔的两个地方。虽说,几乎没人知道附魔仪式的具体过程是什么,即便是受过仪式的人也不会再记起。但据说时之王可掌控时光奥义,就不排除会有办法将其纹章传承。
而相较于冒险把朝堂推去附魔组织,天道后山绝对是吴增最好的选择。
吴增曾身为天道门继任者,虽说战败这么丢脸的事情,他未必会说跟上官勇这些个手下明说。但梁蕴想他所说的机会,别人听不懂,眼前这个明显大智若愚的胖子兄多少能懂得他的意思。
天道入门考,梁蕴但求一败,自然是在等着上官勇这个“知世以下无敌”。
他也是真的想要把掌门之位拱手相让……
“啊哈!”
秋日寒冷的清晨似乎并未完全驱走上官勇的浓浓睡意,懒懒地打了个哈气后,他这才摇头晃脑的开始回话。
“上次入门考一战,我一直就有些奇怪,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诱我出手才肯罢休……”
“而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无所事事地四处乱晃,你却始终在山里修炼,我承认我不是你的对手,而你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份世间虚名……”
“那么,这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想败,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场惨败。”胖子盯着梁蕴,脸上的神情极为冷峻,透着几分嘲讽,“但,我不想赢。”
梁蕴仔细瞧着上官勇那一副轻蔑的神情,然后皱了皱眉,转身走回到那一处巨大山门旁,将昏迷不醒的师父放躺在背风一侧的山门石柱。
上官勇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想赢,但是他要赢全力以赴的梁蕴,你梁蕴不是想上山吗,打败我;你不是想让你三师叔救你师父吗,打败我;当然,如果你要阻止我们阻止你们惨无人道的“血祭”,那么,还是请先打败我。
嗒。
一手前伸,一腿侧踏,两人同步施为,均亮起天道门起手之式。
身影交错,两人各拍出一掌,同样的一掌,火候拿捏皆是恰到好处,像是意气用事的单纯在比拼谁才是天道正统。
“这里是天道山,你没资格!”梁蕴开口。
言语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这里不是你那个只能用来逃跑的城堡,也不是天道门第一任叛徒朝崇阳所建的崇阳城,而是天道山,是我家的地盘,你一个叛徒门人,没资格在此使用天道门武学。
砰。
再一掌对轰,两人各退一步。
“只要拳头够硬,就有资格。”上官勇回话。
他自然没有跟师父犯一样的毛病,有事没事就要找人絮絮叨叨地阐述所谓的关于龙皇与道门的关系,关于这场血祭的对与错,他不屑于这种宗教似的洗脑,也自然就不是一个好的传道者。
他只相信自己手里的拳头,只有打败了正统,才是真正的正统!
更何况,他要解救少主而必须杀掉的两个人,现如今都已在他眼前……而只要杀掉梁蕴,天道山便再没有人能够进行所谓的血祭仪式!
毕竟,天道望气属于醍醐灌顶式的传承,这是要失却掉传承者对于天道望气的理解与功法。而既然许一曾经作为主战斗力站在这里,那也便说明,他并未将功法传承给掌门李四。
这样一来,他上官勇还有何理由不痛痛快快地决一死战呢?
但他似乎算漏了一个人……
那一位总也让人无法正眼瞧看的老道士。
而且,如果他能知道梁蕴是从天道后山赶到这里的,那么,他就会知道梁蕴从一开始便可以从后山直通奉天峰。可他还是选择了这条上山道,这说明了什么?
上官勇无疑是聪明绝顶,只要将这些信息汇总,他并不难猜到原因:奉天峰,并不是血祭的真正地点。
但战争打得是信息战,防守一方,明显占有更多的优势。
可就算是到了现在,自以为掌握局面的天道门还是遇到不小的麻烦。
上官勇认为拦下梁蕴便可救下少主,虽然没有完全猜对,但至少封掉了天道门的一条后路。战场上的变数还有很多,以战千军为代表的附魔者就不用说了,吴增现如今也成功上了山,三个计划之外的少年正把奉天峰闹得鸡犬不宁……更别提,还有一个时时刻刻躲藏在暗处的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