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们的茶话会开过也有几天了,不过日子倒似乎变得平淡下来。
以茶话会形式闲聊,便说明不想声张,也就没有花费人手去追查那个还不知是否存在的入侵者……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最终,天道门只是以山崩为由,暂时进行了为期几天的封山清理。
而作为这次“山崩”的直接受害人,朝堂则因脏腑移位,于自己小屋里养着伤。在这期间,梁蕴来看过他一次,两人也没再聊起关于觉醒之事,只是由朝堂向师兄表达了感激之情,梁蕴又向他表示了关切之意……
仅此而已。
可总感觉怪怪地,明明彼此有话要说,却只能忍住不言。所以,即便是真心真意,也变得有些假情假意起来。
但既然大家都闭口不谈,朝堂倒觉得这种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他那个不靠谱的师父大人,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这几天竟难得温柔了许多。
今日难得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坐落在流云峰的朝堂小屋外,倒也应景地搬出了两张舒服的躺椅。此刻,躺椅上正靠着一老一少两名道士。
躺椅旁的茶几上,有两杯温热的檬草茶,朝堂在惬意地吹笛子,调子不错,他自创的。更为难得的是,无论他曲调吹成了什么样子,身旁的老道士都能随着曲子一顿乱哼。
老道士用一个大草帽盖住他那张国字脸,毫无章法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样子就像个田间劳作后的老农。
养伤的这几天,朝堂注意到师父每天花在满山闲逛的时间变少了,叫他在一旁吹笛子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师父。”朝堂停下笛声,开口唤道。
“嗯?”王二也停下哼曲,打了个呵欠,好似昏昏欲睡。
“话说受伤的好像是我吧?为什么我都虚弱成这样了,还要整天给您端茶送水、吹笛子解闷?”朝堂小心翼翼的问话,生怕惹得老爷子暴走。
“你以为光喝点茶水就能饱啊。”一只手摘下遮脸的草帽,老道士半坐起来,对着朝堂吹胡子瞪眼道,“你说说,你有几天没做饭了。”
“可这事也没麻烦您老亲自动手啊。”朝堂辩解道,“明明是孙师弟在不辞劳苦地给我帮忙,一顿也没给您拉下好罢。”
“做的那么难吃也配叫做饭啊?猪食都比它好吃。”王二嗤之以鼻,这副模样倒真好似他吃过猪食一般。
“可我觉得味道还不错啊。虽然第一天稍差了点火候,不过孙师弟真的进步很快。”自家厨艺被认可,朝堂还是蛮开心,不过并没有和某人一起去贬损那位可怜的代理大厨。
“你懂个屁。”老人家虽哼哼唧唧,倒也没再多作反驳。
朝堂吐了吐舌头,心说我哪一顿也没见你少吃。
“呵哈,对了,你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是不是该给我做饭了?”一面打着哈欠,老人家一面毫不顾忌形象地搔着胯下瘙痒,身子也随着手上用力完全坐了起来。
朝堂心说:敢情常人伤筋动骨还得休息个一百天呢,就算您老再缺佣人使唤,你徒弟我最多算半个常人,而且我这可是内伤,虽不严重,但少说也得修养半个月吧?
可他这腹诽的心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家说完那一句命令般的反问后,便已无视徒弟的一脸愤慨,起身抬脚,独自出了院,一路漫步回他那间小道观去了。
“嘚,您老就尽情使唤吧。要是真把我这伤再整大发了,一年半载下不了床,您就等着后悔去吧。”朝堂忍不住对着王二的背影一顿叫嚷。
“……”老道士脚步一顿,似乎想回头说点什么,可最终,却也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跳脚回骂过来,而是默默地继续迈步离开。
“搞什么嘛。”朝堂忍不住嘀咕。可望着王二逐渐远去的背影,少年面色还是阴郁了下来。他恍然惊觉,师父熊腰微躬、肩头轻颤的影像,与吴增离开庄院时那股落寞孤寂之感竟是如此的神似。
转瞬间,两者完成重叠。
“这般反常,任谁看,都是有着不小的难心事啊。”转回头,再一次仰靠在躺椅之上,朝堂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自然知道,如果师父真有什么难心事,那事情的源头,就一定在他的身上。说起来,他这伤其实也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师父说等他伤好之后,两人要好好谈一谈。朝堂原本倒是一直很期待能了解整件事情的始末,但眼见时日将近,还是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到底要不要说出我已经觉醒了的事情呢?”
朝堂觉得,师父一定不会骗他,更加不会害他,而且,师父说等他觉醒就要教他修行,那么,也就一定会教。因为就连当初不准他修行这事,本身也并不是师父的意愿,只是大师伯不准。更何况,一直以来,在朝堂的生命中始终欠缺师父对他的肯定,所以,他真的很想告诉师父,他完全可以开始修行了。
可他却因为答应过吴增,要将自己血脉觉醒之事保密,以致迟迟开不了口。他虽然明白这个一直在山下守护着自身的吴大叔自有他的道理,但这几日来,心中总是很烦闷。虽说这些年来师父对他似乎有些不管不问,但朝堂能感受到他对自身那份深沉的爱。或许正是因为老人家的感情太过内敛,所以,朝堂愈觉亏欠。
关于为什么禁止他修行的事情,朝堂曾有过旁敲侧击,老人家推说等他伤好了再讲,可因为口风不紧,却也让朝堂获取了个大概--大师伯严令禁止他修行,也是怕他年纪太小、意识未稳,修炼中容易入魔。
至于他为什么会入魔这件事,就跟他的血脉有关了。
而王二之所以坚持让朝堂修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朝堂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修行。当然,这样一来,他不但要教导朝堂修身,更要注重修心,还得时刻关注朝堂是否有入魔征兆,如果真要是入魔了还得想方设法控制住……
所以,王二打从收了朝堂以后,就再没有收弟子的打算了。
而虽说王二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可他的计划在跟大师兄大吵了一架后,最终还是以流产告终。不过,他口中所谓的修心,却还在努力坚持施行着,但在朝堂看来,师父大人根本就是在拿他这个徒弟的自尊取乐……
“我还真是个受虐狂啊。”
内心自嘲了一小下,说到底,朝堂很感激师父王二的默默付出。
而且,从王二这些杂七杂八的话里,朝堂也总算搞清楚了为什么只有他觉醒师父才能教他修行……实际上,这时候再说教他修行已经不正确了,觉醒之后他就已经自主的在进行修行,王二要做的仅是要让他学会控制自身的力量,防止他被这种力量反过来控制住心智。
现如今,朝堂认为他根本一点力量爆棚的感觉都没有,无非情绪波动的时候眼中的事物会慢下来而已,所以,他觉得自身会被力量控制这种事情有些无稽以及遥远。但他还是觉得为了防止自身进一步走向师父所说的入魔,他应该把自身的情况如实告诉师父,可又是一直纠结答应吴增之事……
“唉,不想了、不想了。”朝堂最终下定决心,“既然答应不说,咱就要遵守承诺。而且,没准儿师父他早已经知道了呢。”
秋日午后暖暖的阳光晒得少年昏昏欲睡,阖上双眼,朝堂发出午睡前最后一声嘀咕:“生活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嘛。”
一个半时辰过后。
“喂,臭小子,起来啦,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屋外睡嘛?!”
王二的一声怒吼,将朝堂的下午觉终结。然后,“砰”的一声巨响,食盒被狠狠扔在了茶几之上。
“吃饭。”老人家下令。
秋风轻拂,朝堂打了个寒颤,没想到,他竟然一觉睡到了傍晚。
“哦。”紧了紧身上的秋衣,尚处于迷糊状态的少年瓮声瓮气地应着。
先去井台边洗个脸清醒下,再顺便涮洗了下要用的碗筷,回来之后,朝堂打开了食盒。不出所料,做饭之人的手艺果然更进了一步,不但香气扑鼻,便只看这些菜样色泽就让人食指大动……朝堂不得不惊叹孙师弟的厨艺天赋,这才几天下来,便已然有了如此长足的进步。佩服之余,心下更是打定主意,待他伤好之后定要跟这位孙师弟好好切磋、讨教一番。
“去洗手啦。”朝堂伸臂拦住那只偷伸过来的大手,他这才刚一走神,师父大人就开始偷懒耍滑,真是一刻也不能大意。
“哦哦。”老人家乖乖听话地洗手去了。
“奇了怪了,师父靠近时的那股味道有些熟悉……好像是厨房里的。”朝堂疑惑地思索,旋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最近拦下他怎么变得这般容易了,他肯定是在厨房里偷吃过了。”
叮叮当当,盘碗乱响。一如往常般其乐融融的一顿晚餐,老人家吃相全无,想来早已忘记此前自身给出的一番恶评。
饭后,伤病初愈的朝堂跑去洗碗,老人家也没有再回他那间小道观,而是直接进屋躺在了徒弟的软榻之上。
“要不要现在就跟他说呢?”望着房梁上拴着的那只大头布偶,王二犹豫难决,“不行,这小子到时候一定要死要活的……我看,还是再等几天好了。”
饭饱思觉,老人家正待于徒弟床上小憩一会儿,一个声音幽幽地叹道:“上人家的床能不能把鞋脱了。”
“嘿嘿。”尴尬地用右手挠着头,同时左手拍了拍床沿,王二示意徒弟坐过来。
“什么事?”安稳坐好后,朝堂等待师父训话。
“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王二直截了当。
“嗯。”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来,关于他血脉的事情,师父终于是要开口了……
迫于当时的环境,吴增并没有向他过多地讲述关于他身世的话题。吴增说,如果他想得到对于他父亲更公正客观的评价,那么这个故事就不应该是由他来说。
具体由谁来说,不言而喻。
“你是我师弟的儿子……”王二叹了口气道。
“嗯。”朝堂点了点头,他从吴增那里早已知晓。
王二皱了皱眉:“你好像并不惊讶?”
“其实吧,我觉得……”朝堂吞吞吐吐。
王二起疑:“是谁跟你说了吧?”
“那倒没有……”朝堂赶忙摆手,满脸讨好答道,“我只是觉得师父您老人家对我这么好,就算我是您的私生子也不奇怪啊。”
“每天帮我洗衣做饭扫院子,就是待你好了?”老人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也是啊。”少年皱眉思考。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好吃懒做。”王二把挠着脑袋的右手,直接伸到了脑后,模样更显悠哉。
“额。”朝堂心说我“好吃”还勉强称得上,要说“懒做”就明显夸张了。倒是老人家您这幅模样,还有资格说别人吗?
王二可不管徒弟肚子里一句又一句的腹诽,歪过头来,又一次开口问道:“关于我这师弟的事情,你是否真想听?”
“嗯。”朝堂笃定。
“哦,那过几天就告诉你。”调侃过后,王二把头又歪了回去。
“额。”朝堂完全凌乱了。
“还不是怕你伤病刚愈,再受到刺激。”王二心里暗想,“今天就权当作个缓冲好了。”
“唉。”默默叹了口气,老人家呼呼大睡。
脱鞋、盖被、关窗……
朝堂一气呵成。
想来,老人家以往也经常跑到徒弟这儿来蹭地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