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流云峰,道邑观。
“师兄,你是打算逼死我……你才开心吗?”
说话的是王二,他说话的对象是蹲在其身前不远处的大师兄许一。此刻,老人家正背对着自家师弟,在地上忙活着“画画”。
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四岁的朝堂正在屋里睡午觉。
“从你把这孩子带回来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清楚,你是在拿整个道门冒险。身为师兄,我以私心纵容了你,但你也看到他今天的状态了,所以就算这一次你以死相逼,我也绝不会再纵容下去了……”
“嘁,冷血的臭老头。”低声咒骂了一句,王二扭头出院。
“你去哪儿?”许一回过头。
“跳崖。”王二头也不回。
“嘿,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跳,别假惺惺地等人拦你。”许一继续埋头工作。
穿过天涧穿云桥,晃晃悠悠来到奉天峰,原本是想去掌门道观里把师兄的午饭全吃了解解气。经过奉天道场的时候正见到爆脾气的老五又在教训徒弟……
“他|妈的,让你别动,没听到吗?”赵五一声暴喝,只差没震破了天。
“唔。”道场内的三十几名少年正在汗流浃背的扎着马步。一个个均是双脚发颤,慑于老五的淫威,孩子们几乎都是在死命支撑了。
“欸欸欸……”王二上前阻拦,“老五你也别太严格了,这大中午的,阳光怪毒的,就让孩子们歇歇吧。”
“吁。”众少年听了这话,无不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救星来了。可再望向师父大人,众人放下的心又一次升到了嗓子眼。
师兄发话了,赵五却只哼了一声,森然回道:“师兄,你还记得你当初的承诺吧?这茬儿弟子既是受我训导,还请你勿来插手。”
说着,拿起手中藤条对着一个松懈下来正探头探脑围观的少年就是一记狠抽。少年呱呱大哭,想要逃窜,可又不敢,一张小脸满是痛苦之色。
“老五!”王二实在是看不过眼了,猛地拽过赵五手中的藤条,扔到一边,怒道,“你他妈这算是什么?昨晚只是被掌门师兄训斥了一顿,就非得这般打孩子不可?我今天不也是被骂了,你看我就没有丝毫迁怒别人的意思,一心只想着把他午饭吃光了报复回去……”
赵五一愣儿,心说你这还不是迁怒我了?可尚不及回话,王二已经转向一众弟子,挥手示意大家可以解散了。
少年们如遇皇恩大赦,登时欢呼大叫,揉着身上酸疼之处,一股脑儿溜进食堂去了。
“唉。”看着少年们跑开的背影,赵五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兄,我真为道门的未来堪忧啊!”
赵五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近些年,天道门很少一次性收下这么多弟子,而都还正是性情浮躁的年纪。为了防止其相互攀比而急功近利的练功,赵五便有意让孩子们多吃吃苦,以求基本功扎实一些,免得他们日后行走天下,修习的功法非但不能御敌,反而先送了自家性命。
好容易把自身这鬼见愁形象树立起来,满心企盼着自己这番苦心能有个收成,哪知却给这位不知好歹的师兄打扰,看来一切都要付诸流水了。
虽说是师兄,但也就是比他早了几年入门,不但性格脱线,行事全然没有半份靠谱之处,更是完全看不出来有星点良师的模样。不会教,还没事儿乱捣蛋……赵五摊上这种奇葩师兄却也只能自认倒霉。
眼见众弟子此时散也散了,赵五又不能真跟这位性格槽糕的师兄置气,于是,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准备也赶紧撤走。可当他正要掉头离开时,却见师兄正提着一只右手在一名弟子眼前来回地晃悠着……赵五这才注意到,原来也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跑去吃饭了。
待看清少年模样,赵五不由又叹了口气:“唉,原来是这小子。”
这少年叫作梁蕴,虽长得相貌清秀,平日里也用功刻苦,可惜并没有多大修行天赋。寻常人听一遍就懂的道理,赵五总要苦口婆心给他讲上三五遍,是以赵五一见他就头疼。
“唉,看来明年真需要缩减招生了。”赵五摇头。不过,却不知师兄为何又对这孩子起兴趣了?
“老五,你说他是不是晕过去了?”王二回过头来跟赵五嚷道。
“梁蕴。”赵五一惊,也赶忙叫道。
“师父,什么事?”梁蕴转过头。
“额,没事儿。”赵五表情古怪,“你也早点去食堂吃饭吧。”
“嗯。”梁蕴点头,却不动弹,一双眼睛再一次望向前方。
“真是个奇怪的娃儿。”王二之前就是因为注意到梁蕴一直望着自己,所以才走上前去试图交谈,但对方的视线一直平伸出去并没有跟他眼神交汇,王二这才误以为这孩子是晕了过去。不过看梁蕴这副神情,王二总感觉他是有话要说。
“梁蕴,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不去吃饭?”王二温和问道。
“走不动了。”梁蕴答话。
“脚站麻了?来,让师伯背你到食堂吃饭。”王二笑言,怪不得欲言又止的样子。
“日。”一旁围观的赵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心道师兄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人家邻居老大爷了啊。
扭过头去,刚想跟二师兄说嘴几句,一脸认真地梁蕴再次启口:“不是我,是它们走不动了。”
梁蕴歪过头,右手指向的却是王二身后。
“什么?”虽然明知道身后是一片开阔地,王二依然忍不住回头。
“额……”瞧见师兄这副愚蠢模样,赵五真想上去踹上两脚,心道这傻小子说得话你都信啊。而再瞧向跟前这个傻小子,赵五不禁更是郁闷非常,昨天同掌门师兄争吵就是关于今年弟子选拔的规则,话说还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招进来了啊。
“唉。”叹气一声后,赵五转身离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聪明的娃儿太懒,勤快的却又傻了吧唧的,咱们道门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后盛名难副啊。”
赵五走了,王二还在。
转身之后,他就在顺着梁蕴所指方向认真地看,目光从教场一直看到了另一座山峰。目光所落之处,正是那座峰间自己居住的小院,他刚才就是从那里一路走过来的。而现在他那间院子里,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掌门师兄,而另一个则是他那不满四岁的徒弟朝堂。
出门之前,他同师兄吵了一架。当然,与赵五所争执之事不同,他倒没觉得今年的入门弟子有多差劲,而是师兄坚决不同意让他那宝贝徒弟习武……虽然勉强读了几本道经,可他王二又不是教书先生,难道他徒弟不习武,还要去考状元不成?
不过,还真没想到,本是一次满心愤懑的“报复”之旅,却让他遇到了一个块难得的璞玉……
“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它们为什么走不动了?”老道士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梁蕴。
“嗯。”
一直以来,每当跟那些同门说自己能够看到空气的颜色,都会被当成傻子一样笑话。此番看到如此惊人的景象,本发誓再也不说出口的秘密,又一次脱口而出,梁蕴没想到真有人会相信自己,于是高兴地连连点头。
半个时辰过后,流云峰,道邑观。
“你是说,他能看到我布置的封印?”掌门许一问话。
“我想应该是。”王二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不太确定。
蹲下身,许一轻抚少年的头顶,柔声问道:“梁蕴,你看一下四周,说说你都能看到些什么?”
梁蕴闻言四处看了看,犹犹豫豫道:“它们都走不动了。”
“什么都走不动了?”掌门循循诱导。
“那些……”梁蕴想着他每一次将眼前所见描绘出来的时候都要被喝骂一通,心下胆怯,难免言语结巴,“那些五颜……六色的气流。”
“五颜六色?”王二皱眉,掌门却是不以为意,示意他不要插嘴。他拉住梁蕴的手,温言道:“好孩子,这望气之术是谁教你的?”
眼见终于不再被责骂嘲笑,这个温和的老人更像是完全相信了他所说,梁蕴咧嘴笑道:“梦里的一幅画啊。”
掌门一愣儿,道:“梦里?一幅画?”
“嗯。”梁蕴用力点头。
“哈。”许一摇头苦笑。
“呵。”王二跟着苦笑。他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天道望气,但从未听说过这玩意儿还能靠做梦得来?
因为,天道门自创派以来,尊为道门最高奥义的天道望气只掌门方可习得。而习得却不是修练,是醍醐灌顶之法,是代代传承之密,既无道诀,自然从来没有人无师自通,更别提仅靠做一场梦了。
王二看向师兄,想知道这个原本乃世间唯一精通天道望气之人是否知道些什么,而他又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呢?
过了良久,许一苦笑声止,他望向少年:“梁蕴,可以把你梦里所看到的那幅画给我们画出来吗?”
“嗯。”梁蕴再一次用力点头,接过许一手中的朱砂笔,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懂。”王二对着地上的那一幅歪歪扭扭的画作摇头。
许一盯着这幅“梦中画”同样看了半晌,而后望向王二,缓缓开口说道:“老二,我想辞了这掌门之位。”
“啥?”王二下巴直接惊掉到地上。
“我要收徒弟。”许一眯眼回道。
王二指着面前一脸茫然的梁蕴,道:“他?”
“嗯,所以,想来我以后再没空理会这许多杂事了……”许一先点了点头,然后认真问道,“老二,你想不想当掌门?”
“别别别别……你还是饶了我吧。”
王二虽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赶紧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一样,他最爱惹麻烦,也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痛苦要死的处理自己惹出的麻烦……所以,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天道门最大的麻烦事!
“我们七人之中,老三性情孤僻,老四和善缺乏霸气,老五又过于暴烈,老六多语易失言,老七虽聪慧却难有担当,而你个性最为洒脱,原本你是当掌门的最好人选,既然你不愿,那你就随便指选一个去当好了。”自顾的说完话,留下茫然呆立在原地的王二,不负责任的原掌门大人牵起梁蕴的小手,两人一同消失在了午后耀眼的阳光里。
“随便?”许久之后,王二苦恼地挠头,“这可是最操蛋的说法了,你丫根本就是不想放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