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档案馆的人还是来了,只不过他们比以前上班的时间迟了一个钟头。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人开了门,进了院落。她似乎对院落中待着的他并没有感到惊奇。她并不看他就告诉他说,经常有人来到这里,被巧妙地关在里面。这个年轻的女人说话语调平稳,几乎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她边穿过树影边补充道:大部分都是你们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她脸色白皙在树影下走过像是一个蜡人一样。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本书,坐下来准备继续阅读。看得出来她似乎并不想真正地给他看些什么,她说,你们这些人啊……话音里开始有些无奈和叹息,说着便打开一个蓝色封皮的来访登记本子,让他在那里登记。
登记完后,她问他找些什么资料。他告诉她,他想查一些关于一个叫朱登奎的人的资料,他在1953年左右被迫害后下落不明。他还想就此作些补充说明,可是对方却将那个蓝皮本迅速地合上。到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有了表情,她几乎满脸愠色地对他说,什么意思啊,朱登奎老同志?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刚才填写的来客名字。哦,他想争辩什么,可是对方怒目圆睁,要他滚蛋,并且说遇见你这样的人不是第一回了。她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他下了台阶,穿过院落。他想去跟那个年轻的女人作一个说明,历史是一个复杂的玩意儿,她那么年轻,不理解个中缘由可以理解。可是他刚返身来到台阶上,就看见对方狠狠地将手中的书很响地摔在了桌面上,然后一手拿起电话准备报警。他不得不离开了,从档案馆出来,再到出了政府大院,他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出来的。他满脑子都是那张发怒的脸。她的脸很美,发起怒来几乎有点走形。他的思绪如乱草。他本可以向自己的家里走去,经过一个菜市场,再经过一个百货商场,从一家小超市身边斜插进巷。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到达他的家。然而他没有往家的那个方向而去,而是一路向西。
这条路通往体育馆。路上有很多的人骑车往那儿去,有一场马戏正在开演。老远就能听见喧天的锣鼓声了,他看见一些孩子奔跑了起来。他像是受了这一欢快气氛的感染,也不知不觉地脚步快了起来。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坐在他父亲的车坐垫上,前倾身子手抓住车龙头。他的父亲则坐在后座,踩着车。父子俩都剃个平头,车龙头上挂着一个救生圈。他们一路说笑。他盯着他们看,直到体育馆的那扇门吞没了父子俩的身影。他站在那有好一会儿工夫,当时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儿子。他走进了体育场的大门。一溜边的小摊贩都无一例外地盯住他看,那种感觉很是奇怪,似乎他的脸上有什么字。
空荡荡的篮球场,水泥地白花花的。肚子有点饿,他买了一个面包。面包油手,他很快就吃完了。他打了一个响响的饱嗝,那个小摊贩找零钱给他的时候为此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的确响了点。旁边站的一个女的鼓动他买瓶水,或者买几个苹果。他眼睛瞄了瞄矿泉水和竹篮子里一个个水亮的苹果,不接话,转身走了。他在体育场逛了有两三个小时,奇怪的是后来他的家人寻找到此的时候,却少有人记得起他来。
体育场的那个方台已经破旧,上面瓦砾横陈,横梁还露出一截,下面的荒草虽然比别处少些,但也已经漫过脚脖子。有人躺在树影下的草丛里,他起初并没有在意,他完全是信步而至,他跟他们说了一声对不起。声音很小,但是他自己听清楚了,他像是闯进了别人的禁地,心怀歉意。草丛里的那对男女并没有说什么,继续用嘴忙乎他们的。体育场的跑道是一个大大的椭圆,看上去粗糙又顽劣。天上的一块阴云散去,下午的光线突然洒在他肩上,他站在旷荡的体育场上,很是突兀。他开始向东南方向走,那边巨大的铁栅栏内,有人在游泳池内打着水花。不止一个人。
栅栏生满了锈,他一手抓住,手便抓黄了。他搓了搓,掸了掸。那层锈斑像是融进了肌肤,隐隐地,让他觉得不快。他这个不愉快的感觉掺和着一种洁癖,决定了他后来的走向:运河边,码头。他站在栅栏边上盯着泳池里看,有一个三十不到的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泳池边上说话。泳池里蓝蓝的水光映着他们的脸,还有白皙的腿。他们并没有发觉栅栏外有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女孩有点羞涩,似乎不敢抬头,而男子一直偏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胸部上,那儿像蒙上布的一对小酒盅。后来又来了几个人,他们相继滑下了水。那女孩显然是第一次游泳,男子劝说她将有斑点狗纹的救生圈放在一边。男子说,要胆子大点!要胆子大点!女孩子胆战心惊地照做了,只见她慢慢地移动着,水已经到了下巴。她肯定在水底踮着脚。如果不是后来一个淘气的男孩猛地跳进水里,她是不会慌张的。水花一溅开女孩子就忙挥舞着手,她嘴里尖叫着。这让栅栏外的他随之也紧张了一番。其实换了他,他大概也是如此,天下的旱鸭子都是这个样子。好在那男子立马就过去抱住了她。
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安静下来,水花已经平息。她的脸部惊恐而兴奋。她撸着头发,和脸上的水珠。
他在栅栏外看得很清楚,那个男子向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眨了一下眼,笑了一下。小男孩像一条小鳄鱼游开去了。
他站在那儿看了好久。他看见那个男子开始教女孩游泳,女孩忽而尖叫,忽而大笑。泳池里人又多了起来,他从栅栏边走开了。
他对手上的黄锈斑不知所措,他想应该找个地方洗掉。他几乎绕了一个圈,走到了体育馆的东侧,泳池的入口在那儿。有一个和他岁数相差不远的老头儿坐在一张硬木椅上,手里拿着票本子。自行车、摩托车有好几辆排在那儿挡住老头儿的腿部。老头儿像是打着盹。他看着铁栅栏里面那口方正的大水池,蓝莹莹的。他对老头儿说他想洗一下手,说着手亮出来给他看。老头儿说不行,会把泳池里水弄脏了的,他担不起。
那么,这附近有水龙头吗?他问道。老头儿说,你自己去找吧,应该有。事实上,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几乎围绕着这个体育馆转了一圈。体育馆像一个扎了口的大口袋,里面空荡荡的。他央求老头儿,老头儿还是不松口。你到河里洗不就行了嘛,也没有几步远。要不你打一张票。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老头瞥了一眼他手上的锈斑如此说道。这话倒真的提醒了他。不过,他没有马上转身走开,而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老头儿说话敷衍了事,他只得看了一会儿漾动蓝光的泳池,问了几句诸如每天来游泳的人多不多之类的话。他觉得很无聊,且看见老头唇上的一颗痦子在抖,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离开了。他走了一阵子路,然后就到了运河边。运河堤上一如以往,死一般的沉寂。他在运河边上的那个凉亭里坐了一会儿,觉得腿有点酸累。他想,真的不该和那老头儿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凉亭里很静,四边的树木传来了惬意的风涛。
之后他就来到了码头上。码头很好找,和记忆中一样,几乎就没有变。河水还是那么浑浊,在码头上依旧看见河心的那座灰灰的孤塔。他记起那一个遥远的黑夜,他蹲在码头上,将自己的衣物放好,然后悄悄地溜回去的情形,比做贼还要紧张。他还记得当时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真紧张得要命,那时一只宿在水边的野鸭都能吓出他一身的汗来。
手上的黄锈斑显得很顽固。他一边往下走一边嘲笑自己刚才撩水多少有点浮皮潦草了。如果将这些他多年苟活的岁月掐去,回到过去,他会怎么样呢,他会真的跳河吗?就像当年那些拉他游街的人知道的那样,而不是成为一个改名换姓的人。那么如果这样,他的死会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秘密,就如同当年他没有死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秘密一样呢?他被这个古怪的念头紧紧地抓住了。他洗了一遍手,返身从台阶上来,之后他又回头下了码头。码头一截几乎与水面相平,上面布满了危险的绿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