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认识你,我心里说。我对在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我只能如此),她却笑了一笑,在她的嘴角有一对酒窝,她的酒窝要比叶晓频的深得多,在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诱惑,我喜欢和这样的女人交欢。我的舌尖在不属于我的时候,它会有令人兴趣高涨的举动,譬如就会在她们的酒窝里外,吻着就犹如吻着阳光一样美妙。她微微侧着头,看着我,我的嘴唇,我的长剑一样的嘴唇。她把她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在阳光中打开,手指无可挑剔,如被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的花茎,美丽纤弱。“请你吃瓜子。”她说的话语里立刻漫出一种阿里瓜子迷人的香味。我接了过来,那些饱满的瓜粒在我的掌心里跳动着。在一段时间里,空气里响着我们嗑瓜子的声响,咯嘣咯嘣,这像极了空中的枝在折断。
我经常听见时间的声音,它似乎停顿,却信心满怀前进着。
阳光明媚的大道在我的脸上展开、延伸。我注视着,心无内容,仅仅是注视而已,也许是这样,又能那样呢。我想我现在得接受它,它发白至无的面目,它的强烈程度。我开始很不适应,不过我的适应能力还说得过去。我觉得眼里扎满了针,这是一双在黑夜飙行的眼,这种感觉可想而知,尖锐锋利似乎在剥离我的视网膜,我的瞳孔。很疼痛。我嗑瓜子的手在颤抖,我看上去显得很冷,我想这没有办法,我在阳光里就是这副德性。我的眼须得涂满阳光。
她现在还在吗?我知道我这样是不礼貌的。但我已经无所畏惧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微微侧过头,脸朝向她的方向。人也许在我的面前,尚未离开,但我觉得现在如置于暗房之内。人在阳光里看久了,再去看看屋里一定也会这样。其实,这样做,我似乎有一个念头(在这之前,还比较模糊,现在我逮住它了)。它开始不明、微弱、但后来慢慢地亮了,清晰起来,愈来愈大像块糖又像一块石头,既甜蜜又使人心情沉重。那到底是什么呢?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让阳光猛烈地扎着我的双眼,深深地刺痛它们,直到刺瞎掉才好。因为我想我得除去嘴巴与声音(所以我沉默不语一如哑巴)于我还不够,还应该除去视觉,与外界事物联结的一线就会全部切断,那更会令我满意些,难道不是吗?也许以后还会把听觉解决掉也未可知。但我发现,这样做还是令我难以如愿以偿。我知道我是在短暂中失去世界,但我手里仍握住它飘逝的旧影。
我微微侧着头,面前的一切开始还黑糊糊的,但慢慢地,我又看清楚了人和事物。视觉像慢腾腾地起床恢复了它的生活。她的脸越发迷人了。我的嘴角翘了一翘,面部的肌肤在平静中挣了一下身子。我想我这是笑了,我对她笑了。笑是什么,笑就是现在,笑就是面前的姑娘,是什么使它昂然开放。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轻轻一跳,她胸前的波浪起伏了一下。我很担心她的裙子把我滴在桌子上的水迹抹掉了。事实上还好,裙子和裙子里的肌肤离映出小小太阳小小月亮的水斑还相距一巴掌远呢。她猛地抓住我的左手,她的手还有点冰凉,在抓住的同时还用劲捏了一下,但是不疼。她牵引着我的手来到她一个地方,这是她勾引我说话的方法之一种(我不得不这样想)。我的手放在上面不动,我就是不说话,就是不说。这个紧要关头就得特别留神小心。我手掌上的肌肤告诉我,我的手是放在一个水果一样清鲜像鲜花一样漂亮的姑娘的大腿上啊。立刻我感觉到我的下身某种被挑逗起来的异常,我毕竟是一个反应灵敏的人啊。她牢牢地按住,我的手抽都抽不回来。很快我感到一阵温热,那是她的体温,她的体温。我的手掌心开始虚虚地发汗。我想,我这只潮乎乎的爪子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我这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猛地往下一砍。我的手像道闪电,不亦快哉。
我拍了拍手掌,挑剩的几个瘪籽从掌心落下去跌到地上。我喝口水然后继续坐在那儿不动,姿势和刚才一样。头微微侧着,脸朝向她,她灵巧的小嘴巴,红红的小嘴巴。我就是不说一句话。事情到了后来也于事无补,或者说于我的记忆无补。我就是不说一句话。她离开的脚步迟疑滞重,似乎踏着失望。但是失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的,与我何干。她走到他们喧闹的那边去了,她那轻盈地从桌子上往地下一跳的印象还留在我的脑海里。她指着阳光里的我向他们说着一些什么,他是一个哑巴吗?真的吗?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一阵说笑。接着,算二十四分的声音停止了,他们嬉笑着打开门走上街。他们花花绿绿的身影消失了,阳光更加强烈。我想,我正陷在孤独的泥沼中,无所期待,缥缈虚无。
现在你和我走在街道上,你想继续下去,你就得和我走在街上。
我想,我这几天受凉了。走到福兴路上,我感觉到肠胃在给我难堪,它们似乎不再那么弯曲了,变得笔直。我的大粪像在直直下落,非我的意志所能控制,怎么刚才坐在办公室一点迹象都没有。得很快,否则拉到裤子里也未可知。虽说春天来了,但是我还是一阵阵发寒噤,身体的内壁一阵紧缩摧动着体内的垃圾汹涌下去。我想,得紧紧关闭自己,别无他法。我提肛,吸气。提肛,吸气。另外,我还得停下我的步子。因为我每一开步,都有可能稀稀下来。我弯下腰,无非使自己弯曲点,那些污物流动得迟缓点。我一边微弓着身,一边张望寻找着厕所。
我就是在寻找厕所的过程中,看见那两个小男孩的,在我的视野里他们的脸蛋很红嫩,他们胸前的红领巾还沾着一点已洗不去的墨迹。他们起先是坐在路边的,他们坐在那儿还交谈着什么。大概是看见我弯下了腰,我是遇见麻烦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并且向我这边走来了。叔叔,你怎么了?叔叔没怎么。叔叔要拉稀。我问他们放学了不回家坐在路边干什么。他们两个中的一个对我这个叔叔说,他们捡到了一块钱,我们在等失主。另一个把小手举高,张开的掌心里确实有一枚镍币在阳光里闪着光。我说,不错。我的手还摸了摸他们的头。我感觉到他们的头发摸上去光滑,有光泽,真情实感,很舒服,要比我虚伪的手好几百倍。我问他们附近有没有厕所,他们摇摇头。
就在这时候,一辆夏利闪着红色的影子过来了。就在这关键时刻,我产生了灵感,我一伸手,夏利吱的一声在我面前定下了它迷离的红影。我钻进了夏利,速度极快。我想对那两个小男孩说一句什么,可是车子一下开了出去。车窗外的一切拉长了模糊的面影。一会儿,小男孩不再看见了。司机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头发微卷,面容倦怠。不过他唇四周养着的一圈胡子使他看上去还很精神。他问我上哪儿去。我说,厕所。他转过身去。我想我给了他一个难题。可不好办啊。我赶紧又补充一句,找一个厕所,我来不及了。看来他是经常跑这条线的,他立即一转方向盘,车子拐进了一条巷子。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打的去拉稀。他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这样说,他还笑着。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笑谈。我说,没有办法,它来势凶猛不可抵挡啊。他再次被我逗笑了。
城市毕竟是城市,城市的厕所显得异常气派,公厕进出的人很多,像一个什么商场一样很繁忙。我钻出车子。身体还尽力弯着。我就是这样佝偻着走向厕所。一个干瘦的老头拦住我,其实我对出恭费这么回事是知道的,这是急了一点。我似乎感觉到裤子里面有一点什么星星点点的东西了。我很快扔了一个镍币在他的手上,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我想,我不是在接,而是在夺,穷凶极恶,我实在是太急了。公共厕所里飘荡着漂白粉的味道。我一直对这种味道是敬而远之的。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正被我通体到来的流畅所垄断。听见我的稀如瀑布泻下一阵噼里啪啦真是痛快之极。
我想,肯定也异常痛快。他们。他们一字儿排开,他们的屁股有肥胖的,也有瘦削的,当然也还不乏正好的屁股。他们的头发有乌亮的,也有如草干燥的,只要一个硬币他们就可以陈列在一起。他们的口袋里,脑袋里,都会有所不同,他们抖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一个又一个地陆续消失。他们就像他们的尿汇进了水一样汇入这个城市。
我上了1路公交车,手抓住拉手的时候也就是我眼睛望着窗外飞逝的市景的时候,也就是我的脸几乎挨到一个姑娘的脸的时候,同时也是我的痒需要搔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我的稀在厕所里那种痛快之极的下泻声。我的大腿根一阵痒,很尖利,缘于何时,像虫咬,不知道。起初,我是竭力忍耐的,但最终这种痒使我无可奈何,我的手必须解决掉它的尖锐它的不合时宜。车上的人很多,空间几乎被填满,我想,熬一站路可能就会好受了。我这么想,其他的人也会这么想。可是人却有增无减。我觉得这痒不能再拖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场合,我会毫不迟疑地给自己抓上一把,即使有可能被文雅的小姐女士看见,也在所不惜,痒是什么?痒就是此刻的解决,就是解决的此刻。但是我现在的处境却要困难得多,原因有二:一、我的身体几乎贴住我前面的小姐,她的头发摩擦着我的前胸,她原本是背面朝着我的,就在她换手的时候转了身,这一转跟我差一点贴面,她想往回缩,往回返,可是人像一个个楔子塞得紧紧的。稍转一下也休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地梗着颈子脸向窗外,我想她乘这辆车不要多,就一站路,就会让脖子酸好几天,她的记忆也会酸好几天。倘若我去搔上一把,准会误会,因为我的手伸过去,必定触在她的身体(是敏感部位)上无疑。那无疑也必定会惹了麻烦。即使小姐不惊叫,咬着牙享受,我也不能。因为我还是一个有风度的人。我做到如此这种地步确言风度无愧。你说呢?二、这位小姐长得又异常标致,除了我在上面谈及的叶晓频外,我还从没有过这么近的靠近一个美人。她的耳坠像银光闪烁的米粒,要么摇晃,要么不动。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我对她的观看还费了一番心思的,除了她刚转过身时我们对视了一下,再没有出现第二次,我盯着窗外的视线偶尔拉回来,就盯在她的耳坠上。当她意识到我的目光的时候,她慢慢地转过目光,其时我正在看着别处。她意识的觉醒有好几次,我很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目光陷阱。她肯定被我吊起胃口,即迷茫又惆怅。我想,她的耳坠银光闪闪,这时候已经和我的欲望有关了。我发现我在下面勃起了。这没有办法,这使我的脸有点红了,好在是春天阳光的热烈已初具规模,替我遮掩了过去,我发现很多人脸蛋都红嫩非常。
我在文汇路下的车,我想,我终于下了车。
街心公园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想现在我得去那儿。那是我童年常去的地方,1984年我十岁时在那看见过死亡、爱情、晚年等等。我几乎每年都要去玩玩,看看。我一站在池塘边上,就看见我童年的影子在水面上飘动。我注视着那双眼睛,很大,也很空洞。我不知道是他在注视我还是我在注视他。我是在追一只花蝴蝶时跌落下去的,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仿佛跌进了一塌糊涂的糨糊里,还是一种有响声的糨糊。它把我的手脚黏住。有人把我弄上岸,我想我在死亡大道上走着呢。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父亲的背上。他不停地跑着,他背着我一直不停地跑,跑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我现在就已经站在这个池塘边了,我父亲背着我还在飞奔。在我的眼皮上。我享受生命的时光之外,我想,我无法拒绝。在一处微型假山那一边的草坪上一对男女很爱情地坐在那儿,草色衬得他们很是可爱,我想,这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会缺。
有人碰了碰我的肩,我掉转过头来。这个人的脸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他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掏出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为何物),他在阳光里摆弄着,他手上摆弄的材料是:一根橡皮筋、用吹塑纸制作的机翼、泡桐小长木片、铅丝、三颗黑色的钮子、特制的螺旋叶片。面前的这个黑瘦的家伙在一样一样地摆弄着,他的包里还有很多,它们分开各自装在塑料包装袋里面。一会儿的工夫,嘿,原来是一架小纸飞机。它有一个橘红色的机身,这种橘红色增添了玩具的色彩。三颗钮子黑晶晶的。猩红色的螺旋桨开始转动,还呼呼风响。好,绞足了劲。它很快地从他的掌心里飞了出去。飞得还蛮高,大概有二层楼那么高。最后,飞机降落在路上,像只小鸟蹲在路心里,很可爱,很孤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