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期盼中过日子。职工期盼发工资的日子;年轻人期盼约会的日子;禾玉曼期盼毛衣织好的那一天,还有见习结束的那一天。
十一月份。为期三个多月深入一线的见习劳动终于告一段落。在此期间,她走过污水横流的车间;一年四季溽热难耐的干燥房;污染严重的配料房……体验着劳动者的艰辛与努力,同时也激发起种种改革的热情。
全厂的技术核心—试验室位于工厂废水处理池旁一栋大楼的末端。如此隐秘的设置安排,或许据此可以看出那个年月为了技术保密所作的良苦用心。试验室隶属技术科管理,各项试验均是在姜科长的安排和指导下完成,主要任务有新产品开发,工艺改进,协助车间处理一些质量问题。
试验室,宛若一个浓缩的车间,一个企业的心脏。研发完成的新工艺,新产品会不失时机地输送到各个车间,车间要是出现了质量问题,又会及时反馈到这里排查和解决。
对于刚毕业不久的禾玉曼来说,亲手做皮就像一个刚迈步学走路的婴儿。尽管有四年大学的理论基础,然而制革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科,要掌握这门技艺,必须得下一番功夫,才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在这里,每日除了完成基本的试验任务外,其余时间可以随心所欲的自行设计工艺路线,亲身感受每道工序给皮革带来的微妙变化,这些正是禾玉曼想要的生活。她不分昼夜地查阅资料,琢磨工艺,改进缺陷,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充满激情的工作当中。她又是多么渴望能早一天掌握所用材料的性能,对每次出现的质量问题能有更深刻的认识;对试验偏差能做出最佳校对。然而时常又感到力不从心,那是经验不足的表现。
外表默默无闻的禾玉曼内心充满着一种探求事物本质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推动着她向心中的目标不断努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成为那个阶段的座右铭。
就在刚进入试验室的那一天,有位同事见她用天平精心称量小苏打时,打趣地说,“你在给飞机画眉毛?”禾玉曼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可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材料用量,时间长短,温度控制无一不是凭借眼看手摸日积月累的经验来探索前行的么,有必要那么精准么?
关于试验室的人员安排,可是有来头的。缘于在这里上班,不仅能学到技术,劳动强度也没有车间那么大。因此,不知有多少人想挤破脑袋地往这儿钻。当然,作为一个企业的技术中心,也不能缺少有一定能力的人,两位年龄稍长的师傅,就是因为技术精湛而被选拔进来,其余的全是靠什么后台来的。其中一位的母亲是某银行职员,另一位的叔父是环保局公职人员,还有一位的哥哥是公安局的官员……小学毕业的贾艳丽能来这里,和她父亲是前任厂长不无关联。
每天楼上楼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联络,相互的帮忙。尽管禾玉曼后来也理解和原谅了贾艳丽的鲁莽行为,应该归咎于后勤科的潦草行事。但当每次碰面的时候,总是感觉有些别扭。这种不自在的冰冷关系,在一个星期后得到了有效化解。
那天。禾玉曼正做试验记录,贾艳丽和另一名女同事走进水场的休息兼办公室。贾艳丽突然拿出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放在她面前,就在禾玉曼一脸诧异准备询问怎么回事时,另一位同事赶紧解围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禾玉曼见贾艳丽的脸上显出善意的微笑,往日行为举止的不羁,此刻也全都逃遁,就只好收下了。从那一刻起,两人心中的隔膜,似乎一笔勾销。
接下来,还有一件令禾玉曼感到烦躁不安的事情,就是蒋志平的穷追不舍。白天忙于车间日常事务的蒋志平竭力抛开所有事务的外壳,倾其最纯真最古老的本能,锲而不舍地向其逐猎的目标不断发动进攻。当他为一次次的险胜暗自窃喜时,却给性格腼腆的禾玉曼带来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无法抗拒的烦恼。
一天晚上。禾玉曼刚从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东西回来,听到房间里有说话声,就轻轻敲了下虚掩的门板。没曾想到,留着平头的蒋志平穿着一件蓝灰色的夹克衫斜着靠在桌旁与坐在床沿上折叠衣服的蒋玉如说话。
“小禾出去了!”一秒钟前表情还显平静的蒋志平像变魔术似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禾玉曼感到有些纳闷。在她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简单应了句‘嗯!’她一边洋装在床头的简易书架上寻找什么东西,一边在大脑中思索尽快退出去的说辞。
“小禾,我哥来问你几道作业题,”蒋玉如的话,让她恍然大悟。禾玉曼这才知道他们是兄妹关系。
“不会又是机械制图吧?”禾玉曼的脑袋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不明真相的蒋玉如貌似替哥哥与禾玉曼进行沟通。不知为什么,在禾玉曼的心里还是升起一丝莫名的厌烦。是因为蒋志平刚才那过度的笑容,还是说话的语气。禾玉曼凭第六感觉揣测其中可能包含的意义,不禁眉头紧锁。如果仅仅是为了作业题而来女生宿舍,就让她真的感到很不愉快了,这是她的处事原则。
机械制图,对于没学过立体几何的人来说的确比较难。大学期间,曾有许多同学都为这门抽象的功课而整天发愁,何况一个自考生?
“行吧,”禾玉曼看在与蒋玉如情同姐妹的份上勉强说道。
天资聪明的蒋志平两次高考落榜。国家允许退休职工子女可以接班的政策,他有幸成为这一利好消息的受益者。历经几年农村劳动锻炼的他练就了吃苦耐劳,善于钻研,责任心强等优秀品质。走进工厂后,由于各方面表现突出,刚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
……
没隔几天,吃罢晚饭,禾玉曼正在宿舍整理工作心得,蒋志平再次以不速之客的身份敲响了宿舍的门板,这时蒋玉如又不在宿舍。当她开门看见来访者兴高采烈地捧着几盒邓丽君的磁带时,真想拒绝,但善良阻止了她的冒进。她转念一想,听完还给他不就得了。
从此以后,好像在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有别于一般同事的什么关系似的,只要在工厂的某个地方不期而遇,蒋志平都会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奋与满足,还不失时机地冒出几句天真得无法形容的话语和她搭讪。
“你猜走过来的这人叫什么名字?”
“你看我是不是变年轻了?”
“你猜我昨天做了个什么梦?”
……
其间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深沉蕴积又无法抗拒的柔情。看来爱情的确可以使人的年龄在某个时段奇迹般地缩小。
紧接着工厂要调整宿舍。刚吃过午饭的蒋志平急忙赶来,直截了当地给禾玉曼带来一摞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才完成的做工精细的铁丝衣架,并且请求要给她搬东西。禾玉曼一再感谢和推辞,不想接受他任何馈赠和帮助。早已看出玄机的蒋玉如不仅没有劝说哥哥,还在一旁趁机敲起了边鼓。
“不就几个衣架,至于么!”
对于蒋志平来说,追求一位有文化素养的大学生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尽管蒋志平并没有表白什么,但从他日常行事和说话的神态不难看出,他已陷入自行设置的单相思的陷阱。而在蒋玉如看来,从小到大都是哥哥照顾她,自己却没能为哥哥做过多少事情。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只要能帮助到别人,她都乐意去做,何况是自己的亲哥哥。但在这件事上,蒋玉如十分清楚违逆了自己惯常的处事原则。
无法推辞的禾玉曼再次违心接受了他人费尽心思的礼物,同时也暗自埋怨蒋玉如:曾子凡来过工厂几次,按理说她应该能猜出几分,就不该为她哥哥的一厢情愿而添油加醋。
无法拒绝的热情,并确信时间能渐渐冷却其内心的火热。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蒋志平执着追求的脚步,似乎比之前更加坚定,更加富于激情。由于蒋玉如台前幕后的推波助澜,没过几天,蒋志平又煞费苦心地送来一张电影票。禾玉曼后来感到是自己没有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才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蒋志平尚存的记忆中,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深秋的一个下午,天空阴沉,格外寒冷。蒋志平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再次来到禾玉曼的宿舍门前,挥起渗出一层冷汗的手指敲了两下。尽管有史以来,他不知敲过多少次门板,可这一次不同以往,这是关乎他人生追求成败意义重大的一次行动,也是甄别两人未来情感发展的试金石,他甚至害怕这一幕会成为一个失败的开始,却依然充满信心地去完成这一庄严壮举。他的脸色因紧张而失去血色,心脏因紧张而停止跳动,大脑几乎处于空白。他感到自己就像电影中的某个画面,虚幻,无声,缥缈。
门板无声地开了。当禾玉曼看到神情慌张脸色煞白的蒋志平时,起初以为他身体那里不舒服,就没多想。然而当他直愣愣地站在她得面前,还有些痴呆地傻笑,眸子里闪动着一股炽热的火焰时,一种异样的惶恐袭上心头,她瞬即转过身,快步走到桌旁,并清醒的意识到:再也不能模糊行事了!尽管她从蒋志平的身上看到了许多人性的闪光点,正直、善良、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却因爱情有它的自私性和专一性,无法分享。
对于蒋志平接下来刻意表达嘘寒问暖时,禾玉曼直接采取了不予理睬的委婉方式。当他坚定不移的把电影票递到她面前时,一贯言语温和的禾玉曼最终表现出斩钉截铁的拒绝。蒋志平黯然离去,禾玉曼的心里同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