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玉曼紧靠慢车道的边缘疾行,车轮碾过梧桐树下的斑驳光影,寒风与湿气的双重夹击迫使她缩紧身子,肠胃因饥饿超时而变得有些麻木,思绪却是如此清晰地飘回到那个梦幻般的青春岁月。
宋天佑坐在后排座位上,平时有什么问题,禾玉曼总是回过头与他讨论,也许就是这个最短距离,为彼此间的相互学习与了解提供了最为便利的条件。
大二那年春天,班里组织一次自助春游。同学们乘了一小时火车,再换乘汽车,才来到风景秀丽的南山。一天的游山玩水很快结束了。返程时,夜幕即将四合。其它同学已经进站了,禾玉曼突然要去洗手间,宋天佑就在露天进站口的门外等候,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强调:“时间到了,要关门!”站台上的同学焦急地呼喊:“快点!”在公共交通不够发达的年月,若是误了最后一趟火车,造成的麻烦无法想象。
当禾玉曼赶到时,检票的工作人员正要关闭铁栅栏门,宋天佑却不顾一切地往进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时,其它工作人员也赶过来拉拉扯扯,其它同学见状纷纷跑过来劝解,冲突总算平息了,也都挤上了火车,但一天游玩的好心情,全让这件事给搞砸了。
一次意外的别扭,更加拉近了他们间的距离。自那以后,禾玉曼更加关注他,拔河比赛或是篮球赛,都会暗自为他加油鼓劲。
时光以它固有的速度一如既往地走过一个学年,一起游玩的经历随着上课复习考试的匆忙流程,在各自的记忆中渐渐淡忘。
春天的校园,牡丹园更加迷人。含苞待放的花蕾,油光闪亮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实验楼四层的一间实验室,老师刚讲解完毕,三人一组的《分析化学》实验开始了。
“回家了?”宋天佑一边洗烧杯,一边向同一组的禾玉曼问话。
“嗯!”正在用天平称量的禾玉曼用极尽简单的词语来作答复,以便最大限度地减免周围同学的其它猜测,而他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还在继续。
“家里怎么样,还好吧!”
“还行,”此刻,禾玉曼真的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可是又不得不说。尽管如此,还是引来旁边一位同学的调侃。玻璃容器的碰撞声及洗涮声中,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嬉笑。
“宋,你交桃花运啦!”
宋天佑的心中霎时激起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他一笑了之,却给性格腼腆的禾玉曼脸上涂了层莫须有的红晕。那种感觉,或许是羞涩与嗔怨的混合情绪,是担心成为众矢之的一种恐惧。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来自校方的高压政策和传统思想的束缚与禁锢,男女同学间的谈话通常只停留在下课后的教室或楼道,谈话的内容仅限于未来的工作走向或是课业,谁也不敢有丝毫的逾越。纵然心中萌发爱的幼芽,因恐遭周围同学的起哄而暗自作了冷处理。若是发现有过分亲昵言行举止的,定会在全系师生大会上点名批评,屡教不改或是造成不良影响的,甚至会受到处分。
校方的规定约束,像一道森严冷酷的紧箍咒。尽管在当时看来不够人性化,但的确又是切实可行。毕业分配执行分回原地的政策,未来工作地域的不确定性,两地生活的艰辛,这一严峻现实迫使热血沸腾的青春年少不得不选择谨慎压抑的态度,悄然关闭情感大门,在勤奋苦读中填补单调无华的宝贵时光。
冰凉的铁栅栏终究关不住满园春色。尽管如此,仍不乏有毫不畏惧勇往直前的践行者,朝着甜蜜的海洋一个蒙子扎进去,有的因水性不好而影响了学业;有的因没能处理好与周围同学的关系,而成为众矢之的;也有娴熟处理恋爱、学习及人际关系,在爱的海洋中游刃有余,最终到达幸福的彼岸。凡此种种,都会成为岸边围观者的议论中心,如同动物世界中一群狮子围猎一只迷路的麋鹿。
古往今来,男女间的情爱花絮,永远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晚上熄灯后的女生宿舍,谁和谁谈朋友之类的事情当属最热门的话题,经久不息。高年级的,其它系的,只要听到一点风声都会涉及,都会引来局外人趋之若鹜般地围剿。期待从别人一丝一毫的朦胧情爱中领略到魔幻般的甘甜,勇于挖掘的探索精神,绝不亚于对知识的渴求,甚至超过对美味佳肴的追求。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禾玉曼下车等候,如梦方醒,但这并不妨碍那无羁思绪的恣意飘飞。宋天佑朦胧挺拔的身影依旧浮现在她的眼前,还是学生时期的模样。干净整洁的灰色中山装,蓝色裤子,一头浓密的短发,浓眉下闪烁着一双聪慧明亮的眼睛。他为人低调幽默,浑身散发着一种积极向上的青春活力。因学业等方面表现突出,那年初夏,被校方推荐去德国留学。
临行的前一天,晚自习照常进行,他却等到教室里只剩下禾玉曼一人时,才开口说话。
“玉曼,你的名字真好听,谁起的?”
“我爷爷,”
“你爷爷很有文化吧?”他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希望你能像玉一样纯真,美丽,坚强,是这意思吧?”
“可能吧,”她扑哧一笑。
“可你为啥不爱说话?”
“天生的,”禾玉曼不知如何作答。
以前的谈话大多停留在学业上,第一次把话题拉得如此亲近,让她很是激动。心中一直的渴望和等待,没想到兑换成离别前的一抹蜃景。她多么希望这样的谈话能够再延长一些时间,可是教学楼熄灯的铃声已经拉响了两次,她赶紧收拾桌上东西,走出教室。
两个人第一次像恋人般并排走下楼梯,刚走出教学楼,整栋楼的灯火全部熄灭。朦胧的路灯下,他突然停下脚步,伸出温厚结实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了声:“再见!”还塞给她一封信,转身就走了。禾玉曼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股热辣辣的东西迅速漫过她的全身。
美好的青春生活正要展开它梦幻般的一角时,他却要离她而去。回到宿舍。禾玉曼赶紧爬上白色蚊帐包围的木制架子床上,急忙打开信笺。天蓝色墨水书写的文字,笔迹潇洒流畅。令人遗憾的是:信中过多讲述了他的家庭及悲苦的童年。他的父亲之前在东海市政府办公室工作,文革期间被炒家,关牛棚,失去职业的母亲靠给人家洗衣服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儿时的他在大街上捡过菜帮子,煤块,冬天时,双手冻得红肿溃烂……
或许缘于相似的童年命运,让他们心有灵犀般的越走越近。从此以后,信中所有的话语,都幻化成宋的身影,出现在晚自习的小路上,宿舍楼下的晨曦中,或篮球场上,无时不刻萦绕在禾玉曼的脑海中,上课、吃饭、睡觉甚至都会浮现出他的影子,令她寝食难安。
夏季的夜晚,宛若细纱一样的月光洒在寝室窗前,劳累一天的室友陆续进入恬静的梦乡,唯独禾玉曼夜不能寐。一串幼稚而失落的泪水阒然滚落,沓湿一方枕巾。月光渐渐消失了,夜变得更加深沉,黑暗,也更加漫长。
宋天佑自从到了德国,寄来过一封简短的信件,此后杳无音讯。禾玉曼写过几封信,不知为何均被退了回来。
“朝思夜梦的人啊!你到底在哪里?可否听到我的呼唤?纵然思念跨越万水千山,却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着陆?我在梦中多次搜寻你的身影,却是难觅踪迹,一次次无功而返……”
后来,她暗自猜想:或许是门第的落差;或许是自己平庸的外表缺乏足够的魅力;或许曾经的关切,只是出于同情;或许那多情的回眸,只是无羁的情感错落了飘飞的地点。她决定打消这一虚妄缥缈的念头,决心一下,人也就渐渐归于平静。
这时,禾玉曼拎着雨披,爬上二楼楼梯,走进放满杂物的楼道,一股裹携煤块燃烧余烬的温暖气息弥漫过来,宋的影子迅速黯淡下去。她推开家门,卧室的顶灯已经熄灭,孩子睡了。
“饭在锅里!”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曾子凡说。
“噢!”
不足三十平米的家,平淡岁月的相濡以沫,聚集着更浓厚的温情。禾玉曼换下有些潮冷的衣服,倦怠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潦草喝了些粥,还有锅里余留的剩菜。
一米多远的写字台上,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正在热播《北京人在纽约》,往日不到停播誓不罢休的禾玉曼此刻面对美国西海岸的精彩画面,却毅然放弃了。她走进里屋,轻轻躺在孩子身边,电视光线透过门缝在彩色人造革地板上忽明忽暗地闪烁,她却继续回忆曾经的记忆片段,努力重拾美好。直到电视节目结束,曾子凡脚步声的靠近,理智才决然掐断那缕虚幻的思绪,强行阻止大脑细胞无休止的翻腾,进入一天劳累后的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