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我从来就没想过,“大病一场”这种词能跟我挂上钩。
是我太天真了。
我就知道,上天不会容忍我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地闲太久的。
所以,在中考前两个星期,他把一种称之为“流感”的病毒传到了我身上。
这本来没什么。
但是谁知在让我得到教训后还不肯罢手,居然把简简单单的感冒转成了心肌炎。
还是要住院的那种!
要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医院。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来医院,正赶上急诊室最忙的时候,我到处撒丫子乱跑,结果就撞见急诊室里一个不知怎么弄的浑身是血的人,然后……
就彻底对整个医院有阴影了。
所以我总是很好奇,我是怎么跟学医的路一远相谈甚欢的。
我妈说要给我办休学,跟着下一届读。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下来,然后接着躺在满是消毒水味的床铺上睡觉。
再不好受,也要及时行乐啊。
我听到了我妈的一声叹息。
我当然知道,我颓了这么久,我妈内心的愁苦,不然她不会三天两头就歇在家给我做饭。所以当休学手续办下来之后,我就极少的发了个誓——初中第四年,肯定好好学习!肯定不……
好吧,后半句我没敢想。
恍若眼前有个亭亭玉立的人影,制止我把它说下去。
我没敢想太多。
单人病房紧缺,我跟十个人挤在一间大病房里。毕竟很多人远道而来,带着一大包行李,或者是有的“一人生病全家出动”,所以病房一点都不显宽敞。
但人与人之间相处得还不错,大抵是因为同病相怜吧。
所以那台电视,从没人抢着换台,都是彼此将就。
“据悉,在我市第一中学附近发生一起公车爆炸案,人员伤亡严重,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一中附近……该不会有一中的人在车上吧?
这种愈发强烈的感觉使我再也睡不着了,蓦然想到……
一个人。
然后我就给她发了信息。
可是,几个小时不回复的感觉很不好。
我又催了她一遍,总算有了答复。
“我就在那辆车上。”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可我后来突然想到一句话——人生与痛苦并行。
我不记得我是否在哪里看到过它,也可能只是我一瞬之间想到的罢了。
因为她活下来了,所以她也痛苦着。
From the heart to the body。
其实我文化功底挺好的呵。
*
我还真的见着过她。
那苍白的脸色,无力的身影,略显凌乱的发丝,看得我心里一振。我敢断定,她没少受煎熬。
而我更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儿——医生办公室。就算是询问病情,也应该是家属来吧?
原本,我是来外科找路一远的,谁知总是赛不过天啊,正赶上他俩交谈。
“你说你啊,本来就应该家属过来,结果你非得自己拖着个病躯走过来,干嘛呢?”门半掩着,路一远扶着她缓缓坐下,我隐约看到她眼中的一缕疼痛,却很快被她自己巧妙地掩饰而过。
接着他们的谈话都是些医学上的专业语言,我听不太懂,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极其苍白无情的纱布上,它反馈给我的是,她伤得不轻。
我甚至能想到,烈火熊熊之中,她痛苦挣扎,却无计可施的模样……若换做是我,与其忍受那种痛苦,还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心中泛起丝缕疼痛。我竟分不清是病魔做崇还是因为心疼……一个人。
我知道我最该做的是推门而入,然后在二人惊异的目光之中说句“好巧啊”,嘘寒问暖。
然而思绪清楚,我却偏偏走了另一条路。
转身而去。
彼此最狼狈的样子,还是不要见到为好。
回到病房,电视又在播报着关于爆炸事件最新的消息。
全车四十二人,四十人死亡,其他两人重伤。
具体原因……还是在调查。
我看是不准备查出来了。
心底升起一阵烦躁,干脆倒在床上睡觉,却久违的做了个梦。
梦境里,我现在繁华的十字路口,周围喧嚣,却空无一人。我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呼救和哭泣,身子却被钉住了似的难以向前迈出一步。
我努力抑制自己来自身体四面八方的恐惧,继而意识到那些悲怆的呼喊,其实都出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同一个人。
……
我记得我后来醒来的时候, 身边只有两个人。
护|士和林珞。
我并不感到意外。
她总是会想尽各种办法来获取到我不曾说给别人听的事情。比如说我住院了。
可我也没打算跟她说点儿什么。要知道,我的自尊可不希望外人来穿透,它不想别人见到我略显颓废的样子。
但她却自顾自地说起来,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
“我记得你喜欢煎荷包蛋,我特地给你多做了一个。还有水果,是从四川那儿运来的芒果,绝对正宗……啊,我还拿来了你最喜欢的那本书。”
她一股脑儿把包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摆在床头柜上摆好,差点都放不下了。临床的人扭头佯装极度平静的样子看了我一眼,像是对我一个人霸占两个人的空间,怀有极大的不满。
不过说真的,我都不记得,我最常看的是哪本书来着。
感谢你还记得。
她硬是要看着我吃了东西,输完了两袋药液才肯离去。
我知道,即便她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也是有刻意照顾着我的。我早听别的病人家属说,林氏又签下了个什么什么项目,有多少多少钱。以前林家有大动作,我也总是能很快知道。不同的是,以前都是林珞略带兴奋地告诉我,而这次,她却没有说。
因为我们倪家已经沉默许久了。她是不想我难过。
你看,跟多人都在为我思前想后,我却只自顾自地天天窝在医院里,真是可笑。
许是我这种想法感动了老天,居然肯提前两个星期把我放出医院的“牢笼”。
那天我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不知什么时候剪短了头发,很随性的样子,看上去比上次见到的样子精神了不少。我看到两个人搀扶着她,有在我的前面,走出医院的大门。
谢天谢地,她也被治愈了。
“恭喜出院。”我发短信给她。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很难理解,但这不重要。
我发完短信的时候,已经坐上了回家的车。透过车窗,我看到那颗顶着蘑菇头的脑袋正有些迷离地东张西望,我知道,她是找我呢。
但她当然发现不了我。
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丝成就感,然后就不自觉间轻笑了一声,声音落在自己的心底,竟感觉到有什么在融化。
我竟是如此的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