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到身下不再是坚硬的土地和扎人的乱草,而是熟悉而柔软的床榻。我眨了几下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身上和发丝间似乎还有些潮湿,思绪已经不再混乱了,一觉醒来,现在的我头脑无比清醒。
我用力呼唤了几声“素心”,过了一会儿,一个纤瘦的身影闪进了内殿。她快步朝我走来,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神色。
“娘娘醒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扶起来,“这下奴婢就放心了。”
“我记得我是在湖边倒下的,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然后也不知怎么的就又回到长歌殿了。”我揉了揉额头,声音有些沙哑。
“娘娘出去了快一个时辰都没有回来,奴婢很担心,就出去找。找了好几处都没看到娘娘的身影,奴婢就有些害怕了,恰巧这天又下起雨来,娘娘久久未归,奴婢便坐不住了,派了宫女太监们一起去找,后来在湖畔看到娘娘晕倒在那里,衣服头发上满是雨水和泥,奴婢赶紧命人把娘娘抬回宫里,为娘娘擦拭了身子,又请来御医给娘娘把了脉,这才消停下来,”说罢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奴婢们去得早,娘娘身子并无大碍,若是晚了,不知又要怎样了。娘娘下次可不要这样了,都要担心死奴婢们了!”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满脸歉疚:“是我想得不周到,让你担惊受怕了。这次碍于赵恒的脸面,我没有带你一起去。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听完她咧开嘴笑了,一双眼亮亮的,很有神采:“好,那以后娘娘走到哪里素心都要跟着,这样就能时时刻刻照顾娘娘了。”
我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
身上的粘稠感并没有消失,此刻意识清醒了,那种不适的感觉越发明显起来。
“素心,我想去沐浴。身上还有些未擦干的雨水,我感觉很难受。”
“好,那奴婢这就去为娘娘准备热水去。”素心并未耽搁,领了命后直接就去干活了。
整个沐浴的过程我们都安静极了。素心不断地为我向池子里撒着花瓣,却并未主动开口与我讲话,更没有向我问起今日赵恒的事。我也觉得身心疲惫极了,根本不想开口说些什么。我们就这样静默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再讲话。
池子里的水温热极了,泡在其中只觉浑身都轻盈了不少,很舒服。一团团热气不断地向上飘起、浮动。我将手臂放在热气之上,没过多久,手臂上就挂上了一层极其细密的小水珠,借着烛火一看,晶莹剔透的,很是精致。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便对素心问道:“素心,你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你当初,为什么会进宫呢?”
此话一出,素心拿着花瓣的双手微微一颤。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哀伤:“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因病亡故了,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可是我哥哥嗜赌成性,家里剩下的钱本来就不多,全都被他拿去赌了。最后他身上一个子儿都不剩的时候,恰好听说宫里正在民间招宫女,能给不少的钱。他就把我送到梁国宫里做了宫女,临走前还对我说,做宫女不错,说不定以后还能被殿下看中,做个美人、夫人什么的,”说到这,她苦笑了一声,“只是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我长得不好,出身又卑贱,宫里貌美如花家世显赫的女子众多,梁王殿下又怎么可能会看上我这个不起眼的女子呢?”
“以前我听说有的女子进了宫做了宫女之后会把每个月的工钱和赏钱拿出好多来,托宫里的太监给家人送去。你进宫之后,也给你的哥哥送过钱吗?现在你和你哥哥还能联系上吗?”我继续追问。
她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我刚进宫没多久就被蒋婕妤打得半死,那时候我特别恨蒋婕妤,但我也恨我哥哥。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既然我哥哥能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来,证明他太自私自利了,根本不在意我是死是活。既然她都不在意我的死活,那他过得如何,也与我毫无关联了。”
“哦。”听完,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素心说这些的时候虽然有些悲伤,但是她看起来依然很坚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安慰安慰她,但是我觉得,此刻我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选择。
沐浴就是在这样沉闷乏味的气氛里完成了。我穿上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慢慢朝着内殿走去。
刚才素心一直在忙着为我沐浴的事,此时内殿的烛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火苗“突突”地跳跃着,影子被拉得很长。我拿着一把剪刀站在一支蜡烛前,那蜡烛的火苗很高,烛芯里冒出一阵阵黑烟。
我抬起剪刀,想要将多余的烛芯剪去。却在此刻,感到了腰间传来的一阵力道。一双手臂温柔地环住我的腰,我的后背被他揽得紧紧贴在他的怀中。我知道,是陈启来了。
手上一颤,本来很容易就能剪掉的烛芯没能被我剪断。他似乎并不在意,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手覆在我拿着剪刀的手上,与我的手一起,拿起剪刀,重新凑近那团明晃晃的烛火旁,一下手,准确无误地剪掉了多余的烛芯。
我转过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柔声开口:“陛下你知道吗?臣妾没有哥哥了,是我亲手杀死的。边境再无忧患了,陛下开心吗?”说完,我甚至还笑了。我承认我此刻其实是在狠狠地压制我心中翻滚的情绪,自从刚才我感受到他的存在起,我的心绪就已经无法平静了。
我哥哥死了,还是我亲手杀死的,可说到底,我这么做又是为了谁呢?我对自己这么狠,对赵恒这么狠,我还不是为了陈启么?
他被我这句话弄得有些惊愕,一双握紧我双肩的手慢慢滑落到我的手腕处,最后,他轻轻地把手拿开,似是冷笑一般地看着我:“皇后想听实话么?”
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蓦地,他张开双臂,朗声笑道:“朕开心,朕特别开心。赵恒一直是朕心中一个久久未拔的刺,每每想到他,朕的心就不是滋味。可是从现在起,朕再也不必这样了。”说罢,他背过身去,朝前走了几步。
我看向他,我看不到他的脸庞,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留给我的,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我慢慢靠近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其实陛下很早就知道那封告密信就是赵恒写的对吗?陛下早就知道,赵恒既是那个救了我的人,也是那个把我又重新送回宫里的人,对吗?”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他的身子轻轻颤了颤,半晌,他转过身来,一双眼有些发红:“对,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如实相告?陛下明明知道我在被赵恒利用,可是为什么不肯提醒我?为什么?”我不断重复着这一句句为什么,生平第一次觉得我可悲得如同一个玩偶一样,被人利用、被人欺骗,到头来却浑然不觉。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眼神里写满了苦涩:“我又何尝不想告诉你,让你清楚地知道你是如何被他人利用的。可是当时你刚从赵府回到宫里,你唯一相信的人只有赵恒,就算我说了,你会相信我么?”说罢他又干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就算你相信我的话了,知道了赵恒是如何利用你的,你能受得了么?当你知道你最信任的人其实是在暗处算计着你,你的心里能好受么?染染,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即使我什么都知道,我还是选择了闭嘴,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你保留一点你心里的美好。”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一直以为陈启不把事实告诉我是因为他另有所图,却不成想,他的理由竟是这个……
烛光摇曳,我静默在原处,双手捏紧了放在身前,不知该说些什么。陈启也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抬起头看向他,烛光间,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脸色从激动转为了担忧。他的话让我动容,我伸出手抚平他微蹙的双眉,心头酸涩,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哽咽着轻唤着他:“陛下。”
闻言,他的两眼轻轻眨了眨,双睫微微颤动着。蓦地,他拉起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他紧紧地拥着我,不断地在我耳畔轻声呢喃,呼唤着我的名字:“染染。”耳边是他清晰的呼吸声,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呼出,温热了我的耳垂。
经陈启这么一说,我本来已经平静的心绪又开始乱了起来。我不得不开始重新打量周围的人,他们哪一个是为我好的,哪一个又是算计我的,都需要我重新思考一番。
“今夜我就留在你这里吧,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回去了。”他用额头紧紧贴着我的,言语间满是宠溺。
我微微一笑,露出为难的神色:“臣妾身子不适,何况今日又发生了这档子事,臣妾怕言语有失,惹得陛下不开心。不如过几日,等臣妾心绪平复些了,亲自去看陛下,如何?”说罢,我偏过头,躲闪着他的目光。
如我所料,陈启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失落的神色,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离开了长歌殿。
将陈启送到殿外,我坐回榻上,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思来想去,我又唤来了素心。素心很忙,匆匆跑来的时候手中还拿着一块湿手帕。
“娘娘有何事?”她微微喘着气。
我有些踟蹰,最后还是开口:“我听说陆槿也回长安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他呀,就住在城外一个不远的一个客栈里。怎么,娘娘找他有事?”素心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意。
“你去派个人把陆槿带进宫来吧!我有些话想对他说。”说罢,我直接将腰牌递给了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