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听着头顶上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水滴声过了一天,等我再次转过头想要借着那一方块小小的空洞看看外面的天色时,撒进狱中的,已经是惨淡的月光了。
望着苍白的月光,我苦笑,陈启,我已经等了你一天了,可你为什么还不出现?
你若是不出现,我又该怎么和你解释别人栽赃陷害我的事呢?
慢慢的,外面开始起风了。月光可以借着那块小小的空洞透进来,冷风,当然也可以。
还是仲春的天气,夜里仍有些寒意。我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得拽紧了裹在身上的衣服。
不远处,那堆柴草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可我还是不愿靠近。看了看身上这件白净无比的衣袍,又看了看周围肮脏不堪的环境,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对不住它。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没过多久,我就看见陈启带着一个小太监朝我这边走来。待人走近了,我看清了,那小太监,果真是牧黎。
只不过牧黎手中那个方形的托盘实在是有些碍眼,何况那托盘之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铜制酒杯。
看门的粗壮汉子用钥匙把门打开,木柱与钥匙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些刺耳。待这一切都做完之后,那人又朝着陈启施了个礼,转头离开了。
牧黎很恭敬地将那个托盘呈给了陈启,而后,陈启也示意他离开了。
于是,这一方天地间就只剩下陈启与我了。淡淡的月色恰好照在他的脸庞上,我看得清,他的神色中,有冷漠,也有决绝。
缓缓走进狱中,他将托盘放在地上,转过身,不再看着我,只是淡淡开口:“喝了吧。”
他的声音那么淡,淡得仿佛我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酒杯里,装的该是能要人性命的鸩酒吧!果然,我熬不过今晚了。
摇摇晃晃着起身,我仍是不愿死心,启唇想要唤他一句“殿下”,可是话到嘴边的时候,我又生生把它憋了回去。
如今该改口叫他“陛下”了,不是吗?登基大典似是刚刚结束没多久吧!原以为他着急地来到这里是来看我,却不成想,他如此急迫,竟是为了给我送上一杯他亲手端来的毒酒。
喉头滞涩许久,我终是问出一句:“为什么?”语气中,有酸涩,有委屈。
他愣了一会,慢慢开口:“世子之死再加上如今的通敌叛国,足够么?”
我微怔,世子之死与我何干?我根本就不是凶手,何况陈启内心深处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是吗,不然当初他又怎么会默许我除掉郑氏?
我刚想开口反驳,他却冷笑着打断了我:“你与陈锡的书信,我看过了,其中的暧昧之语连我都替你汗颜。沈墨染,你果真是个死性不改的女子。你果真,就是如此下贱的女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着,那震怒的声音,即使是他背对着我,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得到的。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
死性不改?下贱?
一颗心被他冰冷的言语刺得生疼,疼得压弯了身子又用手狠狠地捂住了心口,才没让自己瘫坐在地上。
他都尚未彻查此事,仅凭他人言辞,就对我说出了如此狠毒的评价。
如此厌恶,如此刻薄,可悲如我,从前怎么就从来都没看出来他竟是以这样的态度和眼神看待我呢?
我用手捂住似是被锋利的刀刃刺过的胸口,平日里再倔强的脾气也无法承受他言语给我的伤害,眼泪不争气地流着,怎么也止不住。
此刻,月光似是被大片云朵遮住了一般,隐匿在它们身后,就连那一点点仅有的惨淡的光芒被消散了不少。牢狱里,就连他身穿的那件深棕色的衣袍都显得清冷无比。
“臣子都说,王后沈氏与敌国王侯有书信来往,内行不端,通敌叛国,且从前右相沈炎也同先皇陈寻多有来往,沈氏作为右相之女,有着无法摆脱之嫌,留不得。”说这话的时候,陈启一直是背对着我,大概是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正眼看过我一次。
我惨然笑着,眼泪仍是一滴一滴止不住地落下来:“就因为这些么?就因为旁人的这些无端的猜忌和栽赃么?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话,竟也能连殿下都说服么?”
他仍是背对着我,不肯看我一眼。凡是他认定的事,再怎么说,似乎也只是徒劳罢了。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即便是如此又能怎样?一颗心早已是绝望到了极点,我从未想过我倾心付出爱着的男子,竟会如此肆意凌辱和践踏我的尊严。我也无法懂得,我爱到骨子里的人,就是以这样的眼光看待我。伤心欲绝,一些话再也无法抑制地滑出口:“殿下,你,到底爱过我没有?”
我等着他的言语,身子却是已经慢慢行至了毒酒前。我不怕死,我只想死个明白。我知道我此刻的问题有多么可笑,会让我自己变得多么像一个怨妇,那种我最不屑成为的人。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因为,就要赴死了,有些东西,我想知道得明明白白再走。
我轻轻地端起那杯毒酒,仔细看着。虽是毒酒,却也同其他佳酿没有什么不同。月光的照耀下,微微地泛着小小的一点涟漪,潋滟无比。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在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的僵持之后,他还是淡淡开口,内容却残忍至极:“没有。”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没忍住,对着他的背影哭着问道:“我不信,往日里的一幕幕,那么美好的过去,难道都是殿下演戏给我看得么?”
“你若不信,朕也没办法。”他清冷的声音从身前幽幽传来,却带着最致命的力量,似是一再地催我喝下这杯毒酒。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再没有任何的留恋,我冷笑着,扬头,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喝完,我手中仍执着那精致的酒杯,幽幽开口:“那么,罪女就在这里恭喜陛下,终于可以,君临天下了。”说罢,我将酒杯用力地朝地上一摔。那酒杯咕噜噜滚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了陈启的脚边。
一声罪女,一声陛下,我们之间,就连最后一丝瓜葛也被我亲手斩断。从此,他做他的帝王,我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没人会记得,我与他之间还有过那样美好的曾经。正如他所说的,既然没有爱过,那就让这一切都永远消失吧。我会忘记,而且,我也不需要他再记得。
毒酒似乎发作得很快,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涌,接着,便是刀绞一般的痛苦。我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费力地去摘戴在发髻间的那只步摇。那是当初立后时陈启特意命工匠为我雕琢的,步摇通体碧绿,是难得的上乘玉料,世上仅此一支。时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记得当初他为我戴上步摇时宠溺的笑容和如春风般的呢喃。昨日的甜言蜜语和执手相携还历历在目,而今再看,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狠狠地嘲讽着我的不自量力。
我将那步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摩挲着,轻笑着。而后,一扬手,狠狠地将它摔在地上。那步摇应声断成两截,断裂的地方反射着苍白的月色,刺得我的双眼有些疼。
我决绝而言:“我的梁王,我的殿下,在当初讨伐楚国受伤昏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后宫女子的陛下,也是全天下人的陛下,却独独不再是我的梁王殿下。”
胃里的痛意已经越来越难以忍受,为了稳住身子,我只得弯下腰,一口血顺着唇边缓缓流下来。疼,太疼了,疼得我已经无法站在原处,退后了两步,我终是倒在了地上,也恰巧,就是倒在那一堆发霉泛臭的柴草旁。
刚刚我还不愿靠近那堆柴草,总觉得他们与我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如今一看,我这境遇,与这柴草又有何异?我艰难地伸出手,有些嘲讽自己的可悲,用力地抓过几支柴草,紧紧地握在手中。
眼前的东西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楚了,耳畔仿佛也开始出现了各种嘈杂的声音。生死之际,我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那时我很小的时候先生教我念的一首诗,当时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己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呵!想起这句的时候,我苦笑起来,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原来,我临死之前,最心心念念的,还是,陈启。
目光越来越迷离起来,恍然间,我仿佛又看到蒋婕妤为爱赴死之时深情又决绝的脸。
她满面哀伤,朝我淡淡开口:“姐姐,妹妹早就说过,你对殿下,就像我对张源一样,义无返顾。如今,你可明白了吗?”
听她如此一说,我淡淡笑着,是啊,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心好苦好痛,比喝了毒酒的身子还痛。这一切真的值得吗?陈启真的是我寻觅的良人么?恐怕不是吧!说到底,我所付出的一切,终究也不过是为人作嫁了,不是么?
痛到极致的时候,那种感觉仿佛开始一点点减少了。慢慢地,我连蒋婕妤的那张脸也渐渐看不到了。我是快死了吗?一定是快死了吧!
手中的柴草再也无力紧紧抓住,慢慢的,我的世界终是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