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默地跪在有些潮冷的楠清殿里,仰头看着面容日渐憔悴的太后。
她有些轻颤的手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抬起头,看向我。淡淡的眸子似是在打量这我这个如今境遇有些落魄的王后。
“怎么?今日殿下摆下的宴席,王后没有去么?”她语气冷淡,没有一丝关心之意。
“回太后,近日臣妾身体不适,不方便侍宴。更何况,这宴席是为了婉容妹妹所设,臣妾去了,怕是会扰了殿下和妹妹的兴致。”我淡淡地答道。
“哀家听说殿下已经一个月没去过你那里了。”她仍旧不肯放过我。
“是。”我紧抿双唇,淡然地回答太后问的这个伤及我自尊的问题。
“殿下这一个多月,夜夜都留在郑氏那里,倒也不好。殿下正值年轻气盛,后宫女子却只是那么寥寥几个,实在是你这个做王后的心思不够周到。这眼看选秀的时候又要到了,王后也要多给殿下选几个姿色出众又温柔贤惠的女子才好。”
“母后说的是,以前,确实是是臣妾想得不够周到。这次臣妾一定谨记太后娘娘教诲,为殿下选出最得心的女子。”手指此刻已是紧握成拳,却也不得不按照太后说的做。
我知道我当初的独宠曾让太后有些不满。如今虽然我不再受宠了,可郑氏的受宠却也让太后有些忌惮,毕竟郑氏不是省油的灯。我再受宠,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谁又能猜到骄横跋扈的郑氏会做出什么举动?只是如今,我这个王后已不再受宠,所以只能靠这些即将进宫的新人来抗衡她在后宫的地位。
良久,我沉默着,太后也沉默着。终是她的一声叹息划破了宁静。
“王后大概也没想到过,失宠是如此难受的滋味吧!”
我抬头,鼻尖划过一丝酸涩,却还是不卑不亢地答道:“得宠与失宠,本就是后宫最寻常之事。臣妾从受宠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今后可能会失宠的准备。失落纵然会有,却也不会如太后娘娘说的那般。”
“好啊,说得好,”她看着我,眼里划过一丝莫名的东西,“纳新人的事,你还是要告知殿下一声,毕竟宫里传召还需要他的印。”
“是,臣妾知道了。”我低头沉声答道。
既然失宠已成事实,我也不想再在太后面前多提,便将话题转向了世子。
“太后娘娘,臣妾已经有一个多月未见世子了,心里十分挂念,想让世子去臣妾那里住几天。只是不知,这次母后是否应允?”我轻声问着,怕她会狠心拒绝了我这一点小小的请求。
她微闭的眼眸轻启,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对旁边的仆人说道:“去把世子叫来,就说王后来了,让他来见。”
那小女子听见吩咐,便小步跑着去叫世子。
“殿下独宠你的时候,哀家以为你会为所欲为,甚至趁着先王后没了,借机对世子下手。不过哀家倒是想错了,你对世子倒是真心,这也是哀家对你心存最后一点好感的原因。”
????????听到她如此实话实说,我苦涩地笑了笑,看着她相较于原先沧桑更甚的脸庞:“纵然臣妾没有殿下的子嗣,却也知道世子是殿下的骨肉,臣妾怎么会忍心对殿下的亲骨肉下手?”
“母后,母后!”我与太后正说着,世子便从殿后跑了出来,大声地唤着我,嫩嫩的小手拽着我的胳膊,满面欢笑地扑到我的怀里。那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我就是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纵然失去了陈启,只要我还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对我的孩子,我也不会显得那么孤独。
头顶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涵儿,越发没了礼数了。见到王后娘娘也不知道行礼,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听到太后的责备,世子放开了我那被他拽得褶皱的袖笼,嘟着小嘴,有些委屈地看着太后,一双眸子里写满了无助。
我笑了笑:“太后娘娘莫怪,世子殿下还小,有时一高兴忘了礼数,还请太后恕罪。”
“哀家也是老了,既然世子还需调教,那你就将他带回正阳宫,好生管教吧。”
太后这么说,就是让世子在我这里多住几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立即叩谢太后隆恩,带着涵儿出了门。
殿外,我用手指摸着涵儿嫩嫩的脸蛋儿:“涵儿先回正阳宫好不好,母后想去跟父王说些话。”
他却摇着头:“母后不去,母后不去父王那里。”
“为什么?”
“父王前几天来看孩儿,父王对孩儿好凶。”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乖,别怕,父王或许是不开心,所以才这样的。其实父王还是很喜欢涵儿的,不然怎么会去看你,对不对?”世子听了,点点头。
“所以涵儿先乘轿辇回宫,一会儿母后就回去,好不好?”
“好。那母后回去给儿臣做好吃的。”
“当然,母后答应你。”我对他笑着,看着他坐上了回宫的轿辇。
我坐着去往另一个方向的轿辇,去见陈启。说实话,我是不想见他的。这些日子,他身上的冷漠气息已经让我心存畏惧,这足以让我熄灭对他还残留着的所有感情。
可是我必须得去。
该说什么?他愿意听我说什么?我们俩如今这样的情势,我还能说什么?
会不会,也许他不想听我说话,他会将我拒之门外,甚至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
坐在轿辇之上,我的思绪混乱。
车轮仿佛比往日转得快,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宣德殿的门前。
拾级而上,我走到殿门口,没让太监进去禀报,直接推了门,进了殿里。
殿里没了歌舞,显得冷清了许多。我看见远处屏风的前面,披着黑色外袍的陈启正窝在那一个角落里休憩,紧闭着眼眸,眉头蹙起。
郑氏竟然没有在。难道此刻的他们不该在这里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么?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心里竟划过一丝欣喜,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案几前模样疲累的陈启。
我屈身跪在大殿之上,一声“参见殿下”缓缓地从我口中溢出。
似是过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我才听到他的一声“平身吧。”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抬起头看着我,虽是隔得有些远,我却仍能看出他眼里的疲累。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最近太忙的缘故。
心里蓦地疼了一下。他是我用心疼爱的人啊,在我身边,他受一点苦我都心疼不已。可如今我们不过才月余未见,他的生活,就变得如此凌乱、随意起来,看来,郑氏还是没尽到一个嫔妃该尽的义务。
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唇角划过的一丝苦笑被我看得清晰。
回顾我们彼此这些不曾相见的日子,大概,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吧!毕竟当初缠绵缱绻的时刻是那样美好地让人难忘。
“臣妾今日来找殿下,是有事要对殿下说。”互相对视了良久,我终于想起了今天来找他的目的。幸好,我没把这件事给忘了。
“说吧。”他回答得痛快,伸出手,似是漫不经心地抚过盖在腿上的外袍,等着我的回答。
“刚才臣妾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说殿下子嗣稀少,到现在也只有世子一个孩子。殿下正年轻,而宫里嫔妃却只有寥寥几个,这是臣妾想得不够周到。所以臣妾和太后娘娘商量了一番,决定下月为殿下举行选秀。”说完这段话,我如释重负
地喘了口气,抬起头看向陈启。
远处的他仍旧眉眼淡然地看着我,眸子里的冷意却是越来越浓,眼里的狠厉让我越发地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我之前所猜测的欣喜?难道他此刻不该是开心和快慰的吗?为什么他要用这样冷然的眼神看着我?
他冷冷地笑着,随手扔下衣袍,从案几旁起身,朝着我走来。一步步的,我感到空气都渐渐地变得冰冷。
他在我面前停下,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王后,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么?”
我一愣,揣测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希望我解释给他听,可此刻已经经受过他的背叛的我,该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解释么?我不愿。也许我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实在是小题大做,可我真的做不到。
我不想解释,也没有什么可解释。我与赵恒,从来都清清白白。我不管别人对我存了什么心思,至少,我能保证,在我的心里,只有陈启,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大殿仍是死一般的宁寂,第一次,陈启在我面前站得那么久,只为了等我一句解释。
半晌,我定了定身形,将思忖一番的话说出:“臣妾这次来就是来征求殿下的意见,看殿下如此,那便是没有异议了,那臣妾就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去办了。”
“王后,真是贤惠,”蓦地,我的下巴被他一把抬起,我隐忍,却还是心虚地不敢看他,我怕看到他寒到极致的眼神。他看着我跪在地上的身形,冷然道,“这才几日不见,王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本王推向别的女人的怀里么?”
“殿下是梁王,国事虽繁忙,但是也应顾及皇家根本,多为梁宫开枝散叶才对。”我不怕死地继续辩解着,生怕他对我的初衷有任何误会。
他看着我,冷笑着,笑得越来越凄凉,越来越落寞,也越来越愤怒。
“既然无事,王后还是回宫吧。”我抬头,听得出,这话,是他使劲地压抑住愤怒才说出的。他选择背对着我,大概也是为了掩饰住自己的愤怒。
我起身,退后了几步。
“臣妾告退。”说完,我使劲儿看了一眼他留给我的背影,转身向外走去。
猛然间,他冷淡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今后,王后不必为本王特意做菜了,”他顿了顿,“还有,以后若是无事,王后也不必来宣德殿找本王了。”
我心里猛地一震。
按照他的意思,那我与他,可能以后便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是的,皇宫之大,他之繁忙,倘若不是他每夜来我殿里看我,或是我提着食盒去找他,若是想凭运气与他偶遇,可能半年也未必有一次机会。
或许是他不想再见我了吧,不然又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想想也是。陈启与郑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心的,从不像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时不时得就会闹别扭,虽然不影响帝后关系的大局,但毕竟若是时间长了,他也就累了。
我不如郑氏懂得讨陈启的欢心,还常常让他难过、愤怒,此刻他大概是快要烦透我了,烦到用话来赶走我,而将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我,又怎会再苦苦纠缠?
顿了顿脚步,眼里的泪水几乎就快要溢出,我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故作无事地说道:“臣妾明白。”一句话,将所有委屈都放在了肚子里,再不想多说一句。接着便迈开步子,忍着心里的痛楚,向着殿门处走去。
走出这道门,若想再与他冰释前嫌,可能要大费一番周折了,毕竟他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从不曾感觉到迈出一步需要那么大的决心。可是我说过,如果他不爱了,我不会纠缠。
淡淡地一笑,我将难过藏在心底。倘若我此刻回头,或是揪住他的衣角死死不放,或是痛哭流涕求他原谅,也许一切就没那么痛苦。可我做不到,我的尊严不允许我那样卑微地乞求、卑微地屈尊。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他,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他,不早已背叛了我么?
再多的承诺此刻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轻叹一口气,终于迈出了那一步,一步,放过自己,放过他。
殿门关闭的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宣德殿里传来的香炉被掀翻在地的声音,我心里猛地一惊,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看来,现在的我于他而言,只能让他愤怒和烦恼。
他大概也很讨厌我吧。
两滴泪,顺着眼角、脸颊,缓缓地从我的脸上滑下,留下了两行水印。
宛陵赶忙跑上来安慰我。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而是扶着我的后背,低声在我耳边说着:“娘娘别哭,忍一忍,先回宫,先回宫再说。”
在她的搀扶下,我有些踉跄地坐上轿辇,宛陵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让我坐好。我擦了擦眼泪,扬着头坐在上面。宫里来来往往依旧喧闹依旧。
我坐在轿辇上,一路上俯视着宫里低头跪拜的众人,我,依旧是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后。然而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比如陈启对我的感情。
刚一回到正阳宫,便见世子嘟着嘴朝我跑来,有些嗔怪地说:“母后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涵儿都等了好久了。”
我低下身,手指抚过他稚嫩的面庞:“涵儿,你父王,可能很久都不会来看母后了。你说,母后该怎么办?”
他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母后莫怕,有涵儿呢,涵儿就陪在母后身边,哪里都不去了,这样母后就不寂寞、不难过了。”
我欣慰地看着他认真的面孔,却也有一阵酸涩浮上我的心头,让我的心窒痛难忍。忙唤来宛陵,让她哄着世子去用晚膳,自己,则躺在塌上,面对着正阳宫的墙壁,偷偷地哭着,哭累了就休息,等到休息一会儿,清醒过来了,再想起这件事,又接着哭。如此往复,一夜便就这样过了。等到第二天宛陵来叫我起身时,半个枕头已经被我的泪水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