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铜镜前，用梳子漫不经心梳着自己的长发。想起陈启昨夜的温柔，我的唇边还是不由自主地洋溢起一抹抹淡淡的笑容。那种美好的感受一遍一遍地在我的心中回味、咀嚼，令我久久不能忘记。
还是宛陵最懂我的心意。她把早膳端到我身后的案几上，欢喜地说：“殿下同王后娘娘还真是恩爱非常呢。奴婢觉得殿下对王后和对别的娘娘不一样。虽然殿下也会临幸她们，也会赏赐她们许多宝贝，但那不过是宠而已。依奴婢看啊，殿下对王后的感情，才是真正的爱。”她眉飞色舞起来，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就好似她已经猜透了陈启的心思。
我回过头，故作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心里却是难以言表的甜蜜。是啊，但愿一切都如宛陵所说的那样，陈启对我，是与对她人不同的爱。
我正深深地陷入沉思中难以自拔，猛然就听到外面的一声通报。我起身，从窗户处往外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碧色衣服的小奴婢急急忙忙地跑到门口，向看门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仿佛说着什么神秘的事情。身后的宛陵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忙掀开珠帘朝外走去。
不消多久，宛陵便回到内殿。不知她听到了什么，脸色再也不见刚才的轻快，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担忧的神色。
看着她突然一脸凝重的样子，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顺手将木梳放在铜镜前，我眉眼淡淡地看着她。
“怎么了？”
她走到我跟前，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在确定没有别人的时候，她附在我耳畔，轻轻地说：“京城的赵大人，来了，而且，现在就在正阳宫殿外候着。”
我有些讶异，昨天才收到的密函，今日，赵恒便已经进了宫。昨夜，我沉醉在陈启的温存里，几乎快要忘了密函的事，可是好景不长，今早刚一起身，便得知了赵恒抵达的消息。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宛陵：“赵恒若是有政事要商议，不也得先见过梁王殿下吗？他直接就来找我，这算是什么？”
宛陵眼睛一亮：“殿下现在正上朝呢，许是被殿下挡在门外了，才来找的娘娘。”
“哦。”我定了定身形，沉思着。
“娘娘，要不要宣赵大人进正阳宫？”宛陵小心翼翼地问着。
我侧过脸，看着她：“宣。殿外人多眼杂，若是让他一直在外面候着容易惹人怀疑，不知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又要编造出什么莫须有的东西了。”说到这里，我心里不禁冷笑着。
“是，奴婢这就去请赵大人进殿等候。”
看着宛陵离去的身影，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稳重些。一年前我与赵恒后院密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自始至终痴心不改的眼神也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虽然我的内心对他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感，但当初离别时他的话还犹言在耳，如今再面对他，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我理了理衣衫，又戴上那支陈启赏赐给我的步摇，对着铜镜照了照，努力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那支步摇是我最为珍爱的，平时都舍不得戴，一直是保存在最隐秘的位置，还时常让宛陵拿出来认真擦拭。除非是陪陈启出席什么特别重要的场合，比如团圆节之类的宫廷宴会，除了那些日子以外，就连普通的家宴，我也是舍不得戴这支步摇的。
而我今日戴着这支步摇去见赵恒，是想提醒他，我的心一直是追随着陈启的，无论是赵恒的话语，还是朝廷政局从未停息过的风云动荡，我永远都会同陈启站在一起，没有什么能让我与他分开。
我起身，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向偏殿。
那时，赵恒已经坐在宛陵拿给他的席子上了。他背对着我，背影同往日一样笔直。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因为我又想起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时候的美好回忆。他温和、谦逊，像他的父亲一样。还有他的母亲刘氏，那个老实温顺的女人，在她的身边，我得到了许多本没有的母爱。
赵恒一家，对我，也算是不错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沉思，赵恒却仿佛听我脚步声一样，蓦地转过身来，目光看向了我。
我有些失神，赶忙说了一句：“让赵大人久等了。”
一边有些歉疚地走到他的面前，俯身施礼一拜。看到我如此，他也起身，朝我深深一拜：“臣赵恒，本无意叨扰王后，还请王后不要怪罪。”
我淡淡一笑，伸手去扶他的双臂：“赵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大人此次来，还不是因为心系梁国、心系殿下么？臣妾感激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
我这一番话说得客套，却也合乎礼数。毕竟如今他为臣，我为后，再多年的交情也该有个界限。
“其实，臣此次来，就是想告诉王后，皇帝已经开始准备对梁国下手了，想必王后应该是听说一些了吧。”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自从皇帝登基之后，这两年里，他越来越过分。不仅仅是不相信自己的手足，欲对自己的每一个兄弟都杀之而后快，还沉溺美色，宠信他的那个李氏美姬，为了她，将好几个老臣贬职的贬职，流放的流放，时间一长，朝中的老臣也越来越心寒了。有的甚至主动请求辞官归乡，再不理朝政。”
我有些吃惊：“本宫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他并非沉溺美色之人。可如今，怎又会如此……”剩下的话我没有说，全凭他自己去领会。
“是啊。陛下刚继位的时候，朝中大臣也未曾想到过他竟会如此。论气度、品性，陛下虽不及先王，但论心计手段，陛下也是有着帝王的影子的。或许是登上帝位之后也不像从前那般做事如履薄冰了吧！纵观朝野，他是万人之上，谁敢同他抗衡？谁又敢不言听计从？”
我心里笑着。是啊，陈寻是昏庸了，却也不至于糊涂到那种程度。单凭他从未停止对梁国下手这件事我就看得出来，他再昏庸，心里还是有个底线的。
正想着，赵恒又开口道：“臣向来不愿涉及朝堂之事，可如今，看陛下的态度，大概是非要置梁王和王后于死地啊！就怕是这样，臣才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梁国，就是想给王后提个醒，千万别再坐以待毙了。”
听到他如此言辞恳切，我心里也是感激不已，忙起身朝他施礼一拜：“赵大人远在京城还能时刻为我们梁国着想，臣妾真是感激不尽。”
“王后言重了，这是微臣该做的。”他忙伸出手扶着我的双臂，示意我落座。
沉默了半晌，赵恒终是问我：“不知王后想要如何应对？”
应对？这如何应对，恐怕就是在问我是否起兵了。
我淡淡一笑：“至于如何应对，还是要看梁王殿下的意思。我不过是个后宫女子，纵然知道事关重大，我说出想法，却也未必能左右得了朝政。”
他面色一沉，沉默着，没有继续再说。
看气氛有些尴尬，我忙开口道：“不知为何今日殿下早朝许久都还没回来，怕是有什么大事在同众臣商议，”我看了看外面湛蓝色的天空，想着赵恒进正阳宫的光景也不短了。若是他再不走，我怕有什么人会故意说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赵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怕是连住的地方也还没安顿好。”我起身，唤来正阳宫里办事得力的两个太监，吩咐他们去给赵恒找个合适的住处。
赵恒看我起身是要送客，也点点头，知趣地答道：“谢王后娘娘体恤，臣告辞。”说完，便大步朝殿门走去。
赵恒走了，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却始终无法落下。到底要不要劝陈启起兵呢？若是起兵，理由又是什么？
看来，若是不想就地等死，还真是要多费些脑筋了。
我在正阳宫里左等右等，用过了午膳，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又用过了晚膳，可陈启却一天都没有来，也不知道他今天在忙什么。我不想再让自己陷入烦恼之中，便转手拿起了案几上的彩色花布，接着绣着香囊。
多亏了还在丞相府的时候没有偷懒，跟宛陵学了学女工。如今我这飞针走线的手法，跟宛陵的水平相差无几。
独自一个人坐在内殿里绣着香囊，猛然听到正阳宫的大门一阵响动，心跟着便动了起来。这么晚了，来者，应该只有陈启了吧！
心下这样想着，我再也无法掩饰住内心的喜悦。一日的不见，我却对他想念异常，恨不得立刻扑进他的怀中，一解相思之情。
眼看他已经掀开了珠帘走进了殿里，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连礼都没有行，直接就扑到了他的怀中，一双手臂紧紧地环绕住他的脖颈，将头抵在他的胸前，心满意足地来回蹭着。
他抬起手，抱住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后背上有热度在源源不断地温暖着我的身子。
“殿下怎么这么晚才来，臣妾一天都没见到殿下，心里想念得很。”我有些嗔怪地对他说着。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低下头吻着我的耳垂：“今天同众臣商议政事，没得空。好不容易忙完，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怕你着急，我连晚膳都没吃，便过来你这里了。”
听他说连晚膳都没用便急匆匆来了我这里，我心里一沉，忙说道：“那殿下便在臣妾这里吃点东西吧，我这就让宛陵吩咐人去做。”
我刚转过身，他却一把扯住我的手臂：“不必了，本王不想吃。”
我却着急了：“怎么能不吃呢？”
“本来是想吃的，但是路上听说了一些事，就没那个心情了。”
我听他话里有话，便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我这才注意到，此刻的他，眼神里满是无奈与落寞。他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我，一言不发，却让我心里满是疑惑。
“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听说，赵恒今天来了梁宫，本是来找我的，可当时我在上朝，他，就径直来了王后这里。”他淡淡的语气中，我听不出一丝的情绪。
“殿下，都知道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他。踌躇了一天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赵恒的事，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王后的事情都已传遍了后宫，本王这一路过来，又怎会不知？”他面无表情地回答着我。
“哦，是这样的。今日赵恒来找臣妾，想劝臣妾起兵，原因是皇上对梁国制裁太过狠厉，况且皇帝日渐昏庸，已经不适合再做一国之君。但臣妾想，自古臣子诸侯起兵都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恰好臣妾听说当今皇帝对一位李美人宠爱不已，又因为她得罪了不少的朝中老臣，不如，殿下若是起兵，便以清君侧为理由，到时候……”我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陈启的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在我还没来得及说完的时候，他便打断了我。
“王后，同那位京城的赵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是完全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只是兀自等着我的回答。
刚才还自顾自说话的我顿时停了下来，有些呆住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半晌，我开口道：“臣妾的父亲同赵大人的父亲是故交，小时候赵家对臣妾多有照顾，因此赵恒大人同臣妾也有些交情。”
一句“也有些交情”说出口，我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我与赵恒这么多年的交情，并不算浅。这句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冷笑，眸光淡淡地看着我：“仅仅是有些交情而已么？若仅仅只是有些交情，那为何早晨他被挡在朝堂之外，竟哪里也没去，却直接来到了你的正阳宫？”他的语气阴冷，咄咄逼人。
我扬头，淡淡地看着他：“殿下想说什么？”
“本王要你告诉我，你与赵恒到底是什么关系？”说罢，他压低了身子，一双眸子紧紧地锁住我；“染染，本王只想听你一句实话。”
听他这样说，我惨淡地笑了。
我到底该不该说实话？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他我与赵恒曾经的一切，告诉他，我们曾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以我对陈启的了解，他未必能有那样宽广的胸襟接纳赵恒的存在，哪怕他的存在仅限于我的过去。何况，赵恒还在梁国，只要陈启想下手，赵恒就再也没命回去了。
思忖再三，我还是选择了隐瞒。为了赵恒，为了陈启，为了我自己。
“只是旧友而已。”我加重了语气，毫不畏惧的看着他。
他的手从我的身上移开，转身向殿门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有些落寞，有些无奈。
“你可知旁人都怎么说？”
我向前一步，用坚定无比的语气对他说：“臣妾不在意旁人怎么说。赵大人只是来委托臣妾劝殿下起兵的，除此之外，并无它意。希望殿下不要误听了小人之言，误会忠臣。”
一声冷笑从他的口中溢出：“本王还尚未说出什么，你便开始对他百般相护了。”
他这话让我微恼，没想到他竟如此不信任我。
我刚想反驳，他却接着道：“其实一年前，在相府，那个夜里，你们就秘密相会过，不是么？”
此话一出，我便有些诧异。
他竟然知道这件事，那么，他又为何一声不吭，连问都没有过问一声，甚至在我们侥幸回到梁国之后，他对我的宠溺却愈发深刻？
为什么？那一刻，他的若无其事，让我突然感觉我好像不是那么能看懂眼前的这个男人。
“回宫以后，你以为你每次给他传信函，本王会不知道么？”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内容却让我心里一颤。
我心里更是诧异不已，一时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他都知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他从没有过问过？
他慢慢地转过身，漠然地看着我，眼眸里满是猩红的颜色。
心突然被狠狠地刺痛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尽管我从未背叛，我也从未想过要隐瞒什么。我不告诉他，只是因为，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慢慢地，我走到他的跟前，在有些黯淡的烛光下打量着他的面庞。
他的眉间狠狠地蹙着，目光孤独而又难过地凝视着我。我心疼至极，不由得伸出手，想要去抚平他蹙紧的双眉。可当我的手将要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却将我的手狠狠一甩，眼神也随即变得冰冷，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所看向我的眼神，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一般。
他朝我的身前走了一步：“况且，若王后同赵恒只是旧交，那日在丞相府，王后在正殿同赵恒交谈还不够么？王后又何必同他深夜里到后院相会？莫不是，王后心里有鬼？还是，王后同赵大人，本就不是故交这么简单？”
我无话可说，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辩白不出。他说的对，我与赵恒，确实不只那么一点情义。这一点，我确实骗了他。
此刻的我已是无言以对，可他好像并不决定就此放过我。接着，他伸出手，拂过我发髻上别着的那支玉步摇：“本王记得，这支步摇，王后平日里都舍不得戴，怎么今日什么事也没有却戴上了？是不是，为了见那位从都城来的赵大人，特意戴上的？”
听及此，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只是眸光淡淡地看着我，带着嘲讽，带着得意，冷冷地看着我在他的误会之下惊慌失措。
我惨淡地笑了笑：“臣妾说过，臣妾与赵大人，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头顶上传来他淡漠至极的声音：“这已经不重要了。”
烛光摇曳的内殿里，他缓缓地转过身，一声低沉的叹息从他的口中溢出，带着疲惫，带着失望。
我想拉住他的手，再跟他说些什么，可他却拂袖而去，再没有听我说话，便留下我径直离开了正阳宫。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挽留，只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没有做声。
或许现在在他眼中，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再多说一句。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很快，正阳宫的大门再一次紧闭，殿里又陷入了适才的平静。可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就隐忍在心里。那些无奈而又委屈的感情不停地在胸口里翻涌着，搅得我的心生疼。
我有气无力地走到案几前坐下，周身仿佛如坠冰窟，心里越来越冷。
过了半晌，才唤来宛陵，询问她一些事。
“我每次让你给赵恒传的密函，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听到我这么问了，她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再加上我的语气凝重，惊得她立刻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一遍遍地向我承诺：“奴婢给赵大人飞鸽传书，确实没有第三个知道。奴婢向王后保证。”抬起头，她一双眸子无比真诚地看着我。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宛陵同我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我的事败露，于她，也没有一点好处。所以，她根本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小心谨慎做事。
会是什么缘由呢？我仔细思索着，双眉渐渐皱起。
陈启说，他知晓当初我与赵恒的密会，也知道我与赵恒的通信。那么能解释今天这一切的，恐怕就只有一个答案了：他在监视我。
这个想法一出，我的心里还是一沉。因为我不敢想象，这样一个每天对我言笑晏晏的男子，竟会在背地里查着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我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之后，仍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每日宠我溺我，给我后位，许我权势与荣华。
思绪纷乱。我想为他的行为辩解，却实在也找不出比这个更好的解释。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竟一点点地变凉，一种失去陈启信任的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开始在我的心间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