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出发,从京郊到皇城,我们才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而已。摇摇晃晃之中,我掀开马车上那一方小小的帷帘,望着不远处的皇城。
两年之后再次回到皇城,我心中五味杂陈。巍峨雄伟的皇宫依旧直直地矗立在原处,红色的殿顶,青灰色的砖瓦,远远看去壮丽极了。已经耸立了近百年的鸿雁塔以拔地而起的姿态伫立在皇宫前面不远的地方,那座恢弘的建筑,只一眼看去便会觉得宏伟不已。
一行人缓缓地朝宫门处走去,到了城门口,宋祁对着驻守在城门外的兵士说明了来意,又跟他确认了身份,对方才打开城门放我们进了宫。那两千人的军队被宋祁留在城外驻守,临走时宋祁还特别交代了他们要时刻留意城里城外的风吹草动。剩下十余人随着陈启、我和宋祁一起进宫。
皇城里的门一道一道开启,终于在最后一道门前,我们看到了来迎接我们的人。
远远地,我看着前面的一群人,站在正中央的那个穿着深紫色衣袍的男子,大概就是陈启口中的当今太子陈寻了。不知是否是因为离得太远我看得有些不清楚,在还未走近的时候,他远远地看着我们,眉目皱得紧紧的,表情也冰冷至极。待我们走近些,他却迈着大步朝我们这边走来,脸上的表情立刻从冷漠变得亲和无比,这一瞬的变化竟让我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我看错了。
我走在陈启身侧,边走边笑着对他说:“一会儿就看殿下把这戏演得如何了。”
陈启也偏头对我笑着:“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不一会儿太子便走到我们面前,陈启对他施礼:“臣弟见过王兄。”太子急忙伸出手将他扶起:“启儿,让你从梁国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真是辛苦你了。”说罢又转过头来看向我:“这位便是王后了吧!”
听他这么问着,我也俯下身朝他施礼:“臣妾沈氏,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笑了笑道:“王后果然是风姿绰约,与王后相比,其他的女子怕是都要自愧不如了。”
既然他恭维地说,那我也随着他的话敷衍地答:“哪里,太子殿下真是过奖了。”
“梁国离皇城路途遥远,这次急着召你回来,一路颠簸,想必启儿吃了不少苦吧!”太子一脸关切地看着陈启。
“王兄这说的是哪里话?父皇的事并非王兄一人之事,于情于礼,臣弟都该为王兄分忧。”陈启的言语间尽显诚恳之意。
出乎意料地,一听到陈启说到“父皇”二字,太子竟开始掩面抽噎,语气也有些哽咽,就好像他真是个孝子一般。
我看着他如此虚伪的模样,没有一丝的同情,相反的,我只是暗自在一旁冷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明明此刻没有谁是比他更想得到皇位、更盼着皇帝赶紧薨逝的人,他却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说着违心的话,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有没有一丝的愧疚之情。
上前一步,我笑着问太子:“太子殿下,臣妾的父亲是右相沈炎。自从臣妾嫁到梁国,已经有两年时间不曾见过家父了。恰好这次回京,想借这次机会见见家父,不知臣妾是否能够得偿所愿?”
听我这么说,太子明了地笑了笑:“原来沈大人是王后的父亲,怪不得王后与其他女子相较气质如此出众。右相昨夜本来也在宫中,但是今日清晨刚刚回相府去了。若是王后想念沈大人了,本王可以另找时间为王后安排,只是这几日事务繁杂,美人就先别进宫了,先到我的府上暂住几日,本王还特意安排了夫人苏氏照顾王后的衣食起居。”他说罢,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此刻便有一个女子从那一群人中走出来。那女子一身淡灰色衣袍,头上挽着最普通的发髻,发髻间别了一支珠钗,阳光的照耀下,那珠钗闪闪发亮,透着莹润的色泽。
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那女子便走到了我近前。一张白净的小脸上,美目流盼,只一眼便能让人沉醉其中。
“臣妾沈氏,给王后请安。”我心里暗自揣摩,可这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赶紧俯下身给她施了个礼。
温润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妹妹快请起,”她伸出手臂将我扶起,“这几日就先委屈妹妹先住在太子府上了,还望妹妹别嗔怪。”
“住在太子府本就已经是叨扰太子和王后了,妹妹又怎会嗔怪呢?只是还希望姐姐不要嫌弃妹妹从梁国来,没见过世面才好。”我看着她如水一般的眸子缓缓说道。
听我这么说,她倒是笑了:“妹妹真是说笑了呢!不过既然梁王殿下已经到了,那妹妹咱们接回府吧。若是有什么事,宫里自然会有人来告知的,到时我们再回宫也不晚。这几日你就安心在府上住下,什么也不用你管。等过些日子太子得空了,自然会安排妹妹与右相见面的。”?
有什么事?
这“有什么事”恐怕就是指的皇帝驾崩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推辞,只是心里还有些隐隐的不安,唯恐趁着我不在场太子就对陈启下了手,只怕到时候我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我笑着对陈寻说:“还是殿下和王后想得周到,既是如此,那臣妾便也不推辞了,只是还有几句话想对梁王说。”
听我这么一说,陈启也转过身看着我,眸光淡淡。我走到他的跟前,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双眉,又将他散落的一缕长发为他别在耳后,轻轻地附到他的耳畔说道:“小心太子。”
说罢我笑着看他,他听出了我的担忧,却也只是莞尔一笑:“你也小心。”
旁边的人并没有听到我们之间在说些什么,太子和王后也打趣道:“王后和启儿还真是伉俪情深啊!看得我们都羡慕极了呢!”
我回身,有些故作羞涩地望着王后:“王后,我们这就出发回太子府吧。”
王后唇间凝起一抹笑意,走到我跟前握紧我的手:“好,我们走。”
转身之际,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子朝太子身边跑去,步伐慌张得很。他附在太子身边私语了几句,太子听罢,难掩一脸的慌乱之色:“什么?全没了?都没找到?”太子的声音有些微颤,还带着震惊。而他身边的人在听到了他的问话之后,只是头如捣蒜一般地狠狠点着头。
王后看到我正出神地看着太子那边的状况,有些不明所以地走上前问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故作无事地回答她:“哦,没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的意思大概就是去告诉太子,他安排好暗杀陈启的人,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想必太子定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他一定还等着那些人给他复命,虽然昨夜的暗杀未尝如愿,而且今早我与陈启也都毫发未伤地出现在他面前,可他一定没有想到,这二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生还。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暗笑着。
太子府其实就在出了皇宫城门不远的地方。太子府的门前有两个小厮在那里候着,一看到王后回来了,立刻就到我们面前作揖施礼,又赶忙为我们开门。那扇深褐色的大门开启的一瞬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影壁,上面刻画的是一幅山水画。那影壁上的画描摹得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晓那定是出自名师之手。绕过影壁往前走,我们穿过了花草覆满的长廊,扭过头便看到一个小池。里面水花四溅,水流汩汩,几朵盛开的荷花之间漂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浮萍。
蓦地,一阵阵清脆的童声从小湖对岸传来。我循声望去,只见那对岸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子,正手拿一卷书朗声读着,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穿粉色外裳的侍婢,正指着那卷书小声跟他说着什么。大概是听到了我与王后在这边爽朗的交谈声,那孩子抬起头朝我们这边看来。王后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个孩子,向他招了招手,语气宠溺极了:“宏儿,过来母后这边。”
那孩子一听王后这么说,立即用力地点点头,将那一卷书扔给那个还在他身边候着的侍婢手中,顺着湖畔那由青灰色的石砖铺成的小路朝着我们这边跑来。
那孩子一看是母后回来了,满心的喜悦难以掩藏,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存在,而是直接就往王后怀里扑去。王后也是满脸的欢喜,眼里的疼爱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孩子很小就被殿下封为世子了,这些年来,太子府里的所有人,上到殿下同我,下到侍婢奴才,没有一个不是宠着溺着他的,想必这些年来都要把它惯坏了。特别是父皇,他对这孩子可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宏儿做错了事,父皇还总是护着他。”
王后这话虽是这么说着,听起来像是在抱怨世子不够乖巧,可其实她心里定是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宝贝这孩子的。
“宏儿,怎么也不给王后请安?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王后有些嗔怪地看着他。
那撒娇的孩子意识到我还在他们身旁,忙放开了抓住王后衣角的小手,走到我的跟前,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我,眼眸里荡漾着一抹难掩的喜悦。
虽是从小被宠惯了,可这孩子倒还是很听王后的话,王后一说让他跟我行礼,他也不敢再怠慢,而是将一双小手放在身前交叠握好,随即低下身子,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礼。
“见过王后娘娘。”他的语气认真极了,脸上的表情与刚才相较也稍稍严肃了些,许是因为他不认识我的缘故吧!小孩子面对生人的时候难免会有一些畏惧。
我笑着走到他跟前蹲下,仔细地看着打量着眼前这个小男孩儿。清秀的面庞上,一双如水般清亮的眸子毫无恶意地看着我,往下,是高而挺的小巧鼻子;再往下,就是一双紧闭着的红润薄唇。
“世子叫什么名字呀?”我笑着问他。
“我叫陈宏。”他有些怯怯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白净的小脸蛋,继续问道:“那宏儿知不知道,论辈分,宏儿该叫我什么吗?”
“宏儿不知道。”似是被我问得有些懵住,他一双小手紧紧地揪着衣角,下唇也被他用牙齿轻咬着,那模样是在是惹人怜爱。
旁边看着的王后忍不住过来搭话:“宏儿,你该管王后叫婶娘。”
世子抬起头看着王后,一双长长的睫毛翕忽闪动着,听他母后如此一说,他仿佛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眸凝视着我,淡淡说着:“婶娘。”
他这样的羞怯逗得我与王后都忍不住笑着,我起身,一个转头,就看到有个女子正绕过小湖朝我们这里小步跑来。等走到了王后跟前,那女子垂眸顺目地对王后道:“王后娘娘,午膳都备好了,现在就能用了。”
王后看了一眼她,淡淡答道:“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那女子听王后这么吩咐,也没再多停留,径直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王后上前一步拉起我的手:“妹妹,午膳都备好了,咱们这就去用吧。今早才到的皇城,想必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连一顿踏实的饭都没吃到吧!真是委屈你和梁王了。”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了:“哪里,倒是妹妹心里总是有些不忍,还望王后不要嫌弃妹妹叨扰了姐姐才好。”
嘴上这样说着,我心里却是在暗自地埋怨着。若不是你的夫君步步相逼,我与陈启这一路上又哪来这么多坐卧不宁?可如今我是在她的手里,我自然是不敢如此贸然说出来的。
王后招待我的午膳实在是丰盛得很,可是望着案几前这一叠叠一碗碗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我却是不敢动筷子去夹。谁知道这温柔如水的王后会不会背地里下狠手,在这饭菜里下了毒药将我毒死呢?
我笑着,看着面前的一桌饭菜,对身侧的宛陵低语了几句,她就开始拿起筷子夹取我面前的菜肴往自己嘴里送。吃完几口之后又拿起桌上的另一双筷子,朝我的碗中夹着菜。
对面的王后显然是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妹妹这是……”
我仍是笑着看着她:“姐姐莫要多心,妹妹口味清淡,怕这饭菜做得咸了不合口味,所以每次都让我的贴身侍女先替我尝一口,若是合适,妹妹再吃。”我说得坦然,仿佛我的用意真是如此一般。
王后面露难色,半晌淡淡地苦笑了一声:“姐姐还以为,妹妹是怀疑我的诚意……”
听她这么说,我赶紧同她解释:“怎么会?姐姐待妹妹好得很,妹妹又怎会对姐姐有疑心?”
心里有些想笑,我这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却是比任何人都怀疑王后。虽说这样揣测她的好意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可最温柔的最善良的人或许就是下手最狠的,这种关头我不能感情用事,不然我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无法活着走出这太子府。
“那妹妹觉得这饭菜还可口么?”她探身朝前,关切地问我。
“嗯,妹妹尝着倒是觉得美味得很。这几日总在路上颠簸,已经好几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我随意地敷衍着,心里仍是不敢放下该有的戒备。
从没有一顿饭像今日这般用得如此费心过,我慢慢地咽下一口口饭菜,唯恐王后真的向饭菜里下毒,心里担忧着,担心不知咽下哪一口过后便真的呕出鲜血来,接着便倒在地上,呜呼丧命。
直到我吃完最后一口饭菜,我仍是活得好好的,既没有口吐鲜血也没有头晕脑胀,看来是我多心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许只是王后的缓兵之计,她现在不急着让我死,等我的戒心全都放下了,她再下手,想必也能一招得胜。
心里这么想着,脑子里有些乱,我摇了摇头,唇间勾起了一抹苦笑。我这是怎么了,自从踏上回京的路,便一直疑神疑鬼的,怕是还不必等到王后动手,我自己就把自己给吓死了。
用过了午膳,王后又热情地将我带到我歇息的房间。我窝在房间里一点点挨着时光,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晚上,该是歇息的时候了。宛陵手中抱着轻薄的被褥朝外面走去:“美人,今日奴婢就先睡在外面那件屋子了,若是有什么事,美人叫我一声就好。”
“好。那你注意点外面的动静。我只是怕到了晚上他们会趁我们不备对我们下手。不过,希望我的预感是错的。”虽是该歇息了,可此刻的我依旧放心不下。毕竟这关系到我的存亡,换做是谁也无法不提心吊胆。
宛陵得了我的命令之后便道外殿却睡了,而我则是看着满满一室燃着的烛光,心里有些落寞。已经一日不见陈启了,也不知他那边如何。也不知,太子有没有为难他。将发髻上的玉簪摘下,乌黑色的长发一下子散落在我的双肩。我呆呆地看着铜镜中有些憔悴的自己,不禁将手伸出抚上脸颊。
想来想去,我也只是苦笑着。不过才一日不见而已,我就对他如此想念,若是他以后又纳了新人入宫,我这一颗漂浮不定的心,又该如何安放?罢了,随他吧,不必想那么多,今天一天提心吊胆也累了,还不知明天又有什么事在等着我,我还是赶紧歇息吧。
主意已定,我将身上的衣物褪去,躺在床榻上,为自己盖好被子,蜷缩在其中。迷蒙之中,我的意识开始慢慢地下沉,不经意间就坠入了梦境。
睡梦中,我梦到,在一个微风和煦的春日,一个面庞白净、举止文雅的男子,站在我身侧,同我一起阅读一卷书籍。我们身边就是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桃树,春风阵阵吹过,桃树的枝叶随着风摆动,那些粉嫩的花瓣也一片片飘落下来。有些花瓣落在我的肩头,身侧的男子便伸出手,将我衣裙上的花瓣轻轻拂去。
“染儿,右相他,真的把你许给梁王了?”说到这句的时候,睡梦中那男子的面庞由温润转为了急切。
看着他如水般的眼神,我淡淡答道:“对,两个月后我就要启程去梁国了,到时,我们恐怕再也无法相见了。”我低着头,虽有不舍,可心中更多的却是期待。
那男子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臂:“染儿不要走好不好?染儿不要走……我舍不得你离开……”睡梦中,那男子的力气大极了,我敌不过他的力量,手臂竟是被他握得生疼。
恍惚中,那男子的声音竟变成了女声,一声声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大。朦胧中,我揉揉双眼再仔细一听,竟是王后的声音。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手臂确实是被人抓住的,却不是被男子抓住,而是王后正拽着我的手臂想要叫醒我。她的声音急切无比而且又反反复复地在我耳畔响起:“妹妹,妹妹快醒醒,皇宫那边来信了,皇上他,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