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到我的脸上,我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翻了个身,伸出手去摸身旁的位置,可是那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昨夜陈启睡过的位置此刻已是凉了,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立刻就清醒了,心里也有些微凉,随即便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过身子,将头枕在手臂上,愣愣地看着身旁那个早已空了多时的位置,一种落寞与失望的酸涩之感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娘娘,您醒了吗?该用早膳了。”宛陵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我没有答话,而她也径直走到了内殿,一进来,便看到在榻上躺着的眼神有些发愣的我。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她将双手放在胸前作揖着,嘴上的话也不饶人,一副欢喜的样子好似是有什么大好事发生。我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却只是别过脸,用手一点点拂过盖在身上的被衾,难掩失落的心情:“有什么可恭喜的,今早不是一样不见了人影?”
听我这么说,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才不呢娘娘,今早张源大人进宫来了,说是有要事想要跟殿下禀报。殿下那时走得急匆匆的,不过,还没忘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娘娘,让我们不要吵您,说是您累了,让您多歇息会儿呢!”说罢,她自顾自地咯咯笑着,用一双满含深意的眼眸看着我。
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但听到她如此说,我心里还是有些羞涩,不禁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个妮子,总是没个正经。”
她摸着鼻子欢喜地说:“真是谢天谢地了,殿下和美人的关系总算是有了真正的进展了!”
不得不承认,宛陵的话于我而言实在是非常受用,听她这么一说,清晨时心头的那些落寞与失望全都一扫而空,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又被一阵阵的甜蜜给填满了,怀着这种甜蜜,我欢喜地走下床榻,让宛陵开始为我梳妆打扮。
许久都不曾到过太后的楠清殿了,自从我受伤回宫之后,就一直没踏进过这里一步。
再进这里的时候,仍是那些摆设物件,却一时间看得我有些陌生。
面前,太后在殿内的端坐着,她的身旁,是王后。
我走进殿里,朝着太后与王后施礼:“臣妾给太后、王后娘娘请安。”王后见我如此,忙对我说:“沈美人请起。”转过头,对那个在太后身旁候着的老姑姑说道:“静心姑姑,去给沈美人拿个席子来。”那位姑姑听到王后如此吩咐,也不敢耽搁,答了一声“诺”,便小步跑着去后面给我拿席子。
不一会儿,我便跪坐在了席子之上。太后端起一杯茶,啜饮了一口,淡淡地道:“哀家听说围猎的时候,殿下被人暗算,就是你扑上去,为殿下挡了一箭对么?”
我垂眸,淡淡笑道:“是。”
太后却是再没接我的话茬,而是坐在高处,用满含深意的眸子凝视我,那眼神,让我的心里不舒服极了,仿佛我做的不是一件有功之事,而是犯了错一般。
王后许是看出了气氛有些尴尬,便笑着说:“妹妹受了箭伤,歇息了这些日子,不知身子可否大好了?”
我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她:“臣妾的病如今已是大好了。不过那日还得是靠张大人相助,那箭上涂了毒,臣妾险些就丧命于此。多亏了张大人肯出手相助,帮臣妾找到了能解毒的草药,这才让臣妾捡回了一条命。醒来之后臣妾还想着要亲自去谢过张大人,却听说他收到一封书信之后便匆匆下山去了。回宫以后的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养伤,也没有机会能当面谢过大人,臣妾的谢意,还希望王后娘娘能帮臣妾代为转达。”说罢,我起身,朝着王后施礼。
“妹妹这话太见外了,不过你放心,你的谢意,我肯定会帮你转达的。”她笑着看着我,伸出手,示意我落座。
我却是没有再坐下去,而是对着她们说道:“今日臣妾出来的光景也不少了,臣妾一会儿还要去宣德殿那儿,就不在母后这里多待了。改日臣妾一定会登门造访王后娘娘的。”
王后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好,既然妹妹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强留了。哪日若是有时间了,一定要来我的正阳宫坐坐。”
我朝她笑着点了点头,就从殿里退了出去。
终于离开了太后那个气氛沉闷的地方,我长长地喘了口气。身边的宛陵疑惑着问我:“美人,为什么不在太后那里多待一会儿?”
我苦笑着:“太后若是欢迎我,我自然是愿意在那里多待一会儿的。不过,我倒是觉得,太后大概并不愿意被我打扰了她与王后的婆媳情深。”
听我这么说,她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太后对王后的态度,确实和对其他后宫女子不一样。连奴婢有时候都能看得出来太后偏心呢。”
“偏心就偏心吧,毕竟我是后来者。再说了,太后喜不喜欢我,并不重要。我看重的,是陈启对我的感情。”
我笑着,边说边从太后的楠清殿走到了离湖畔不远的地方,意料之外地,我竟看到了正朝我的方向走来的张源。本以为那次的狩猎之行是我们最后有交集的时候,也曾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当着他的面跟他道一句谢,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之巧,就在这里,在我刚让王后为我捎句话之后,我就看到了这个曾救过我的命的恩人。
他依旧是穿着一件雪白的外衣,腰间垂挂着一枚翠色欲滴的碧玉,秋风的吹拂下,远处的他衣袂飘飘。如此看去,俨然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
走到他的面前,我深施一礼,满含感激地对他说:“臣妾谢过张大人救命之恩,原是想早些道谢的,但那日臣妾醒来之后便得知大人已经下山了,便没来得及。回宫后竟更找不到机会亲自跟大人道谢,臣妾心里一直觉得不落忍,刚才见王后的时候还拜托她帮臣妾跟大人道谢,不成想竟在这里见到大人了。”
他也笑着:“美人言重了,这都是臣该做的,美人不必挂心。”
“听说大人一早便进宫和殿下商议要事,那大人现在,是要去见王后么?”我随口问了一句。
“是,臣都有三个月未曾见过家姐了,心里甚是想念。家父也很想念女儿,便让我借着今天进宫的机会,去看看家姐。”他笑着说道。
“若是如此,大人可以求殿下开恩,准许大人一月见一次,这样一来便不用备受相思之苦了。”
“万万不可,臣岂能借着家姐的位分和自己的官位坏了宫里的规矩?若是臣这么做了,往后必定有人跟风效仿,那样,岂不是让殿下为难?”
听他这么说,我倒是笑了:“大人果然是忠臣之后,事事都为朝政大局着想,如此,真是难得了。只是大人想要见王后一面如此不易,臣妾也不再耽误大人的时间了。臣妾先告辞了。”我低头施礼,他亦如此,说罢,便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
蓦地,我转身叫住他:“张大人,正阳宫,在这边。”我伸出手指着远处那个巍峨显眼的宫殿,从我这里看去,那座正阳宫恢弘极了,我甚至能看到正阳宫飞扬的旗角。
张源回头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后宫太大,我差不多每次来,都会迷路,今日真是让美人见笑了。”
“怎么会?其实臣妾也不怎么熟悉这宫里的路呢。”我淡淡一笑,转身朝着宣德殿的方向走去。
信步走上宣德殿前的台阶,有些拘谨地等在殿门口,在太监为我通传过后,我慢慢推开殿门,一步步走向装潢华美的宣德殿。坐前的案几上摆满了许多卷竹简,而陈启正坐在那里,一边翻着竹简,一边不由得蹙着眉头。
我关上殿门,站在原地,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下,陈启这才注意到我的到来,忙招呼我过去。我没耽搁,径直朝他走去,跪在了案几前。可能他觉得我离他还是有些远,便又一次伸出手,招呼着我:“再走近些,过来我身边。”
我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在案几侧坐下。昨夜是我第一次侍寝,时至今日,我虽已经从身心都接受了陈启,但面对他时,仍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他的眸子凝视着我,眼里慢慢都是澄澈的笑意,写满了彼此间的心照不宣。
“殿下在看这些奏章么?”我饶有兴致地随意拿起案几上的一卷竹简,想要打开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但突然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后宫女子,又岂能涉及前朝政事,便一个缩手,将那一卷竹简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到桌上。
陈启看出来我的小心翼翼,将那一卷竹简又递到我的手中:“没关系,你可以看。”
我有些吃惊,虽然陈启的话是这么说,可我仍是不敢接。陈启的手就那样在我面前伸着,而我却没有勇气去拿。
“罢了,”他一个叹气,摇摇头,“你不看就算了。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奏章,一个个都是声讨匈奴的。”
“匈奴人在边境那边,闹得很凶么?”我试探着问他。
“这群匈奴人闹得声势也不大,只是他们总在边境那地方不断挑衅,今天抢了几家的钱财,明日又劫走了经过此处的珠宝。虽是没闹出人命,可如此一来,边境的老百姓同样没有安生的日子过。”说罢,他叹气,眉头也皱得愈发紧了。
“匈奴人这么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不杀人,抢钱也抢不了多少,又何必一次次挑衅?”
“梁国已经二十多年都未曾同匈奴人有过贸易往来了。他们知道梁国富庶,自己离梁国那么近,可惜就是不能通商,不能把他们自己的东西卖出去换得钱财,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边境挑衅,目的不过是得到梁国准许通商的命令。”他伸手,揉了揉额头,眼神里流露出一股我无法忽视的不悦。
听他这么说,我倒是难掩笑意:“若是他们这么执着地想要跟梁国通商,那我们答应了便是,何必拂了人家的好意呢?”
“你说得倒是轻巧。梁国富庶,不仅山川河流俱有,而且地理位置优越,洪灾和旱灾二十年也未必能遇到一次,老百姓自给自足,如此一来,谁还愿意同匈奴通商?何况匈奴人生性残暴喜杀戮,与人相交,哪怕只是一个不和便会拔刀相向,我梁国的普通百姓又怎么愿意跟他们做买卖?”他侧目看我,对我的回答很是不解。
“殿下愿意。”我继续笑着答道。听了我的回答,他更是不解了。
我站起身,笑盈盈地说着:“殿下是一国之主,这梁国什么珍奇的东西不是在殿下的宫里?”我指了指殿前那两个粗且高大的石柱,得意地说:“就好像那两个石柱,纯粹的汉白玉质地,又有雕工在上面雕刻了精细的花纹,孔雀之姿,栩栩如生,若是拿出宫外买了,实可堪称无价之宝。可这些东西再好,殿下不需要。殿下现在最需要的,”我顿了顿,走到他面前弯下身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兵马。”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是明白了我想表达的意思。
“匈奴人想做生意,那殿下随了他们的意便是。匈奴人虽然屡屡骚扰我边境,但终究不是想与梁国正面交锋,不想和梁国结下多大的仇怨,不然他们也不会只是抢些钱财那么简单,若真想是想打一仗,恐怕他们早就同梁国兵戎相见了。”
他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些日子那些大臣一个个的都是急着上书说这件事有多么严重棘手,甚至有人竟劝我派兵去平定匈奴。出兵岂是儿戏,哪里是他们光动动嘴就能打赢仗的?不知他们是不是都年纪大了,竟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殿下也不要责备他们了,毕竟大臣们也都是为了梁国考虑,虽是把事情想得严重了,可留一分谨慎总是没错的。臣妾觉得殿下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若是真出兵讨伐,事情恐怕会闹大,而且到时候,又会伤及太多的无辜。于情于理,出兵都是下策。既然匈奴这么想做生意,那殿下不如赏他个面子。梁国与匈奴二十多年没来往了,此时他们若是能与殿下做笔买卖,那匈奴的头领,势必会受宠若惊吧!”
他笑了笑:“哪有什么受宠若惊?人家匈奴首领也不是那般没见过世面的。”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匈奴人的马,想必比中原的马要强上好多,从小野惯了的,天天在牧区跑,总是比那些只会天天在圈里等草吃的懒马好。”
“买些好马,”他沉思着,“是个不错的主意,有备无患当然是最好了。只是,若是朝廷得知了这件事追查下来,恐怕……”他用手摸着我的长发,不再说话。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考虑到皇城那边:“殿下可以给皇城去一封密函,装成害怕的语气告诉他们匈奴在边境挑衅的事。臣妾只是怕,若是哪天陛下追究起兵马的事,会怀疑殿下的忠心。若殿下真被问及为何要储备兵马,殿下就告诉皇上是为了防备屡屡来犯的匈奴人就好。只是,和匈奴人做买卖的事,千万只能让心腹之人知道。旁的人,必须保证他们会永远忘了这件事,不然……”说罢,我笑得深邃。
“好,如此一来,虽是事情完备,可我也算得上是两头骗了。不知,若是父皇知道我这么做,他会怎么想。”他语气里夹杂着无奈,也有些酸涩。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既然对陛下能做到问心无愧,那殿下又何必在意其他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至于匈奴那边,殿下同他们,无需谈什么信义,”我将脸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着,“对他们,只说利益便足够。”
他握紧我的手指,淡淡笑着:“是啊,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看着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也以笑容回应着他。
陈启经过了深思熟虑,决定采纳我的提议。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他离开梁国,亲自随着宋祁一起到梁国与匈奴谈了一笔买卖,直到入冬,天气已经凉得有些入骨,白色的雪花已经开始在空中片片飞舞,他才带着大队的人马回到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