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相安无事半月有余,宿州城中的富商赵家选了吉日要娶正室长媳,少不得一番鼓乐排场。归家苑也在被邀单列当中。普通的《龙凤呈祥》、《鸾凤和鸣》唢呐班子自会演奏,归家苑选定的吉曲是在内庭招待亲朋家眷时演奏的安静雅致又不失吉庆的,柳七娘并几个有见识的教头姑姑商定了九支曲子,难度倒是不大,这样的场合务求不出错并且足够喜庆就行,只压轴的那支《大得胜》颇为考验弹琴的指法与合奏的箫的气息连贯。
周渔思早早地告了假,推说自己身上不舒服。其实经过上次鱼听舫的事,她也是能够明里暗里感觉到任戌儿的敌意,实不该风头太劲了。任戌儿也不容易,家乡闹了饥荒,从兖州一路和祖母要饭到宿州,路上祖母没有挨过那个冬天,而她靠吃观音土撑到了宿州,被柳七娘救下时,瘦得不成样子,手臂仿佛芦苇棒子,轻轻一折就会断了。就在半个月前方秀珏进归家苑的第二天,周渔思晚上在练功堂读完曲谱回唤霞轩,经过紫藤抄手游廊,无意中听到任戌儿在月华之中,紫藤架下,双手合十,满脸清泪,对月祷祝,说自己对不起祖母最后那一口红薯,祖母宁在弥留之际将揣在怀里的半个红薯拿出来给戌儿吃……说好的要出人头地的,现在看来,前有周渔思,后有方秀珏……任戌儿不禁灰心,又呜咽起来。
周渔思只默默地当作没看见,心下却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
去赵家演出的日子旋即到了,大家随班而出,阵仗不小,偌大的归家苑只剩下周渔思和几个年长的姑姑并若干管事丫鬟。周渔思无趣,随即想到今年正清明没有去母亲坟头祭拜,再过些时日端阳将至又少不得忙碌,不如趁今日得闲去祭拜祭拜。
周渔思母亲燕氏的坟茔就在然别湖边的沧浪山,这天一早,周渔思准备了香火冥钱并几个精致糕点去了沧浪山。正值暮春时节,山上草木茂盛,野花斑斓,野蜂子嗡嗡飞。也许是鲜少有人登这沧浪山了,周渔思去岁清明用柴刀斫砍出来的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早已复又被草木覆盖找不到了。没有法子,她只能一手拨开一人高的杂草,分开横生曼长的荆棘条儿,一手牢牢跨着篮子,顾着酒水糕点有没有洒了掉了。幸好今日特特穿的急装,束了口的袴裤行走起来比那裙裳要方便得多。
上得山来,不知名的杂草已覆盖了颜氏的坟茔,墓碑上的漆也剥落了。这派荒凉景象让周渔思不禁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红,晶莹的泪珠顺着泪痣滑下来。
“人间本是荒凉地,何苦热肠走一遭。母亲,孩儿来迟了,这些年这些时日过得并不好……”周渔思只有在这里才能敞开心扉,松弛绷紧的神经,尽情倾诉,尽情撒娇。
絮絮说了一回,时辰不早,远处然别湖边八宝塔的檐前铜铃经风一吹,叮当作响。
“哎哟!”周渔思突然觉得一阵刺痛在小腿肚上,山岩刺划破了她的袴裤,露出好大一截雪白玉腿,上面好长一道血口子,正往外渗出血滴子。将将划到皮肉最是疼痛难忍,周渔思口中嘶嘶作响,却是也无法可施,只能用帕子擦了渗出的血滴子,硬着头皮下得山来,艰难走到然别湖边。
“姑娘这是怎么了?”一个好听的低音在不远处传来。只见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周渔思定睛一看,可不是那日鱼听舫的白衣少年。
“见过公子。”周渔思放下空竹篮,福了一福,下意识地用手遮住雪白的腿,羞赧道,“没,没什么。”
戴不胜款款走来,看到周渔思一截玉腿,仿佛乍遇炭火一般闪躲了一下,立即又正色解下白底缂银丝团蝠披风给周渔思披上。周渔思刚要推托,便迎上了戴不胜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眸,如鸦翅般的睫毛半扫下来,和眸子形成了一个好看暧昧的角度,加上愈来愈进的瑞脑香,周渔思突然觉得双手不知放在哪儿才合适,只有死死抓住竹篮,小鹿乱撞,两道流霞飞上了双颊,微垂螓首,不忍拒绝,“多谢公子。”
“姑娘不必多言,我与三叔在此垂钓,三叔去了前面的舟子取渔具,我既见姑娘有不便之处,举手之劳,何乐不为。”说罢,微微牵起一个嘴角弧度,目光只淡淡的,迷人至极。
周渔思望着戴不胜信步远去的身影,拢了拢披风,戴不胜及小腿肚的披风,在周渔思身上,刚好是及脚面的长度,将她整个儿地裹在里面,安全、温暖。周渔思心下感动,想起那日在鱼听舫上这位表情漠然言语不多的公子,不禁对他改观不少。可是周渔思啊周渔思,你虽然不知道他姓什名谁,可是与戴四小姐一起的,非富即贵,你究竟在胡乱想些什么啊!周渔思摸摸早已通红的双颊,拼命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加快了脚步回到归家苑。此时流霞满天,一片金紫,八宝塔巍峨入云,塔下一只雪白羚羊回首望了望周渔思,旋即四蹄翻蹬,优雅蹿入一片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