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哀村是一个专门流放有罪的皇亲国戚或者官宦子弟的村庄,专门替历代皇陵守陵,除草栽树,或者每年皇家清明祭祀做好打点。那是一个怎样的荒凉凄惶的境地啊,戴林飒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从此,余生便要和这冰冷的墓地,和这皇家的鬼魅相伴永远了。玉厄心如枯木,泪水都流干了,只这一个月,便花白了头发,卧床不起了。
继而受牵连的便是父亲戴永杲。戴宰相在皇帝召见前便自称重病,告了长假,皇帝应允。于是东府宰相府便开始闭门谢客了。往日的门庭若市,现下的门前冷落鞍马稀,于是便有明眼人暗中嘀咕,这次的二王夺嫡,恐怕瑞王的胜算要小很多了。
夏皇后那里,也越发坐立难安。
戴永杲一向是瑞王的得力帮手,戴家在本朝的地位相当于前朝的郁家之于前朝。能力堪称肱骨,自己以及自己门生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而夏皇后本是开国大将夏邑阆长女,自然有众多支持者,再加上戎州夏贲的势力,可以说当今皇子之中,本来瑞王的势力应该是最大的。但是不知为何,在皇后诞下瑞王那年,皇帝纳了淑妃颜氏,并且宠爱至今,颜氏诞下端王萧邕,继而诞下最得宠的公主昭阳,而皇后却再无所出了。所以,事实上,如今能与瑞王抗衡的自然是打小心细如发的端王萧邕。眼下,又失了戴永杲的力量,夏皇后自然忧心。
戴不胜自然无罪而归。周渔思得知消息后,自然是安心许多,但她始终觉得,这次平安回来的戴不胜,变了一个人似的,让她觉得陌生。
戴永肃让戴不胜一个人呆在一个二进院落的东厢房,那里紧挨着从前戴永昊的槐树院子。槐树花开一季,便是一季的等待,纷纷扬扬的槐花随风飘落,从周渔思的眼前,隔着一段粉垣,絮絮飘落到墙的那头。
墙那头的东厢房,戴不胜和着这萧瑟的秋意整日介呆坐在象眼格糊明纸的窗前,看着这雪白槐花零落,眼下也只有这槐花仿佛一个无关的人,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
戴不胜的眼神空洞,棱角分明的下颌蓄了一层青的胡茬,一袭白衣也仿佛灰暗了颜色。他每日仅有的活动便是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除此而外,便只有如鸭塘一般嘈杂的脑袋还在运作了。
为什么父亲从小便对自己特别苛刻?为什么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父亲会见死不救?为什么自己劫后余生父亲会将自己软禁以此撇清他戴永肃和自己并无瓜葛?
所有的这些,让戴不胜益发觉得当年父亲是为了讨好伯父而将自己赶到芮光国作质子的。再看二弟戴行简,虽然父亲表面上也对他苛刻,甚至责骂他不务正业,但饶是戴不胜并不斤斤计较,也发觉了这苛刻背后的不同味道。父亲是个讷言敏行的人,不善言辞,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父亲往往对子女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慑力。戴不胜和戴行简从小对戴永肃就非常畏惧。尤其作为大哥的戴不胜,父亲要求他样样做到最好,否则就是失败。在各种官宦公子的文武比试中,一旦没有争到第一,父亲那种向他投来的鄙夷眼神,让戴不胜不寒而栗。戴不胜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度过的。不胜,不胜,仿佛诅咒一般,饶是戴不胜赌气样样争得第一,饶是戴大公子的美名誉满京华,但是在父亲那里,戴不胜从来没有得到过戴永肃一句肯定的话,一个疼爱的眼神,一记亲昵的拍肩。
譬如十六岁那年的高烧不退,戴永肃自顾自地忙着给戴行简准备两个月后恩科要看的数目,黛翮夫人也只是请了京中第一的蒲郎中来看看,接着便是自顾自地在自己的小佛堂敲木鱼念佛了。只有十三岁的戴行简,为着躲懒不看书,从后花园中捉了燕尾蝶专门来逗病中的戴不胜开心。
看着卧床不起气若游丝的戴不胜,戴行简天真地问:“大哥,蒲世坤也没什么本事嘛,这么多日子来,我看大哥也没什么好转。不如,我偷偷央了凤霞去乡下请个郎中来看看?我常听她说乡下的赤脚郎中能拿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入药,神得很,凤霞说她们乡下人都不常生病,病了也很快好转了的。”
戴不胜看着这么天真烂漫的戴行简,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也不用顾忌旁人的眼光揣度旁人的心思,真是羡慕极了。戴不胜真是企慕这种父母疼爱之下才有的草率,而他有什么?只不过是小狗乞尾般的小心翼翼,那些优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戴行简看戴不胜脸色戚戚,抚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着急道:“哥,放心吧,有我在呐,我这就去趟乡下,偷偷去,父亲不会发现的。发现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一顿竹笋烤肉,三两天就不疼了。哥,我这就去了,你别急啊!”
“二弟!”戴不胜努力喊住拔腿就往外跑的戴行简,心中动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戴行简从来没见过事事优秀的大哥流过眼泪,虽然平常也抱怨命运不公,安了这样优秀的一个大哥在自己前头,父亲又以大哥的标准要求自己,害得自己苦不堪言,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是着了慌,紧张道:“哥,很难受是不是?我去去就来,很快的。”
“不,不是。”戴不胜眼睛呆呆地盯着戴行简网兜中的那只华丽的燕尾蝶,那只硕大无朋的蝶之王者,无助地扑打着花纹繁复的一对翅膀,在网兜中绝望地挣扎。
戴不胜突然文不对题地说,“我只是央你,放了这只蝴蝶吧,他太可怜了,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