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宜阳夹菜间隙发觉戴不胜神色不豫,便抬头与一旁戴尔音使了个眼色。尔音婉转道:“哥哥做甚闷闷不乐?”戴不胜自知失礼。从小到大,他的母亲黛翮教育他察言观色,在合适的场合做合适的事,任何时候都不应将喜怒形于色。自小戴不胜都克己复礼做得很好,只是这两年每每想到可儿便无法自已。
“我看只是吃菜饮酒倒也无趣,和那城中凡夫俗子无异,反而辜负了这大好春江花月夜。”宇文宜阳征求地看看玉厄夫人,“小婿偶闻这然别湖上的鱼听舫有一妙处,别处寻不得的,不知母亲大人还有戴兄是否感兴趣?”
“哦?说来听听。”玉厄夫人颇有兴味。
“从来舟舫歌舞宴请,但无一处如这然别湖的鱼听舫一般,只消戌时一到,丝竹一起,鱼儿即便无鱼食相诱,亦会作鲤鱼之跃,簇拥船舫而舞。”宇文宜阳娓娓道来。
“果真有如此奇事!”尔音兴致最浓,拊掌雀跃起来,鬓角的步摇随之而飒飒震颤。倒是玉厄夫人,只微微一笑,宝相庄严。戴不胜心思神游,不置可否,转头向玉厄夫人,敷衍道:“请姨娘定夺。”
“看看无妨。”
只见宇文宜阳微微颔首,朝丫鬟福昕使了个眼色。福昕领命,屈膝福了一福,今夜穿帘风朝南向,她转而向北首的长几走去,四喜如意几上端置一叶猴儿香座:小猴儿盘坐于一叶扁舟,双手虔捧一缕线香。名唤福昕的丫鬟拿出火石点了线香,霎时,烟线袅袅,时聚时散,时散时聚,如这人间如此这般的种种离合。一时间,混合了松炭与腊梅气味的线香若有若无地充盈着整个阁子。福昕退下,宇文宜阳拊掌三击,一队打扮鲜妍的歌儿舞女鱼贯而入。一班人马,泰半都是十四五的女孩子,持各色乐器,一色儿的桃粉色缦衫,衣襟皆绣一大窠,腰间缠以桃红绸缎海棠纹腰采,亭亭玉立,出落得水仙儿一般,上来便盈盈拜倒,却不言语,仿佛酝酿情绪般故意却又自然,着实是很好地保持了幽静的氛围。须臾,一位白净少女上前,福了一福,简单的两个发髻高高竖起,碧色丝绦从发髻后流淌而下,镇定自若地走到一架古琴前落座。双瞳剪水的双眸,朝各持乐器的众人定定地望了一望,微微颔首。众人随机心领神会仿佛有人喊一二三一般,各自将各自的乐器就绪。
曲子不过一般的教坊俗曲,除了齐整无爽,音韵清圆外,无甚特别。戴不胜心中纳罕,宇文宜阳也会欣赏这等俗曲,还是自己心绪杂乱的关系。戴尔音和玉厄夫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宇文宜阳亦微闭双目摇头晃脑以扇击节。见众人都沉醉投入,戴不胜不好言语。
至第二叠,有琵琶清音响起,轻拢慢捻,时如珠落玉盘,如间关莺语花底滑;时如铁骑突出,如银瓶乍破水浆迸。是《霓裳》曲无疑。指法纯熟,泛音流畅,戴不胜始觉不该小觑了这班章台女子。
至第三叠,孤月当空,水波不兴,舟火如油彩流金。众音皆歇,万籁俱寂,檀木朱漆四折画屏后始探出一缕洞箫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然别湖,这样的箫声,戴不胜不禁被这洞箫声攫住,抬头细看来人,不禁又是一阵叹服:一个削肩立腰,身量不足的女孩儿而已。
姑娘正吹到风和日丽,草青花红,兀自独立,朝鱼听舫的窗外望去。薄如蝉翼的大匹轻纱窗幔伴着箫声随江风起舞,婀娜多姿。
戴不胜想到那一年畋猎荀可儿和自己在小鳌山的初次邂逅,也是这样的小女孩儿模样,也是这样的春日胜景。他胯下的什伐赤是父亲送给他的弱冠之礼,一班官宦公子中,他戴不胜总是最文质彬彬的,但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清癯的文弱书生模样的少年,竟能最先射中彩头——九天鹰隼。不苟言笑的父亲戴允肃微微颔首。接舆中的女眷个个击掌称赞,而她荀可儿是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小鳌山的成片梨树初雪一般白,可儿的笑容仿佛花一般摇曳在他的脑海……
姑娘正吹到长长一个下滑音,她的目光随着一叶猴儿的线香溅起无数水花。
随后的数月,戴不胜有意地打听可儿的喜好与忌讳。她喜欢朵云轩的桃花笺,她喜欢桃花双面绣绢布团扇,她喜欢一合堂的桃花酥……他喜欢她半掩团扇娇羞一笑,他喜欢她嗔怒时微蹙的两弯绢烟眉,他喜欢她轻声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温柔的声线……
姑娘继而吹到溪流如云,天高云淡。
又一年春天,戴不胜终于收到了荀可儿差人送来的装在锦盒里的木瓜,上头工工整整地放着一页花笺,工笔写道:愿此情长久。
愿此情长久?那为何不如期赴约呢可儿?
姑娘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陷入无限唏嘘的戴不胜,也看着业已沉醉的众人,并无半分厚薄。
如果那年我敢违抗父命不去燕支山,不去芮光国,事情,会不会就不同了?可是,我终是唯父命是从……
一曲终了,姑娘定定地立在堂中。半晌,众人竟忘了回神。
“快看!湖中的锦鲤出来了,都拱在船身呢!”还是戴尔音眼尖,雀跃道,“竟是真真有这样的奇事呢!”
“想必是这湖中的锦鲤通灵性,素日听惯了这样的仙乐,再奏时便来了。”玉厄夫人也拊掌称妙不迭。
众丫鬟小厮早就手都拍红了。饶是宇文宜阳见多识广,也忙不迭地称赞。宇文宜阳唤女子道:“上前来。”
小姑娘闻声盈盈福了一福,略上前几步,微微抬起微垂的螓首。仔细一看眼前女子,肤若凝脂,眉清目秀,秀鼻精巧,朱唇轻启,露出一排贝齿,粲然一笑。左眼之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说不上艳丽,但自有一番淡淡风流态度。
“适才吹奏的是什么曲子,本公子竟从未听过。”宇文宜阳道。
“回公子,师傅新授的《柘枝曲》。”姑娘声音自信爽朗。
玉厄夫人道:“好一阕《柘枝曲》!赏!”身旁的大丫鬟福澜拿了打赏银两分与姑娘与众乐人。众人盈盈拜倒答谢自不必说。
“小丫头好伶俐,叫什么名字?是否愿意到我戴府讨个事由?”戴尔音很是喜欢。
“回小姐,贱名周渔思。入了乐籍的女子行事没有那么自由了,即便小姐愿意买了小的去,小的感恩戴德之余,也是要向师傅讨个章程的,何况师傅待我恩重如山……”
戴尔音怏怏地无趣,戴不胜倒觉得这个叫做周渔思的小丫头不简单,也开始觉得宇文宜阳果然没有选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