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预先由各地居民,在山上割得一种使鱼吃了就发晕的药,嫩枝绿叶,大捆地晒干,捣碎,装进麻布袋里,等到待江的时候,把药袋浸在江滩,药浸发了,人家下水一袋袋去揉榨,揉榨到没有药力为止,这,叫做“洗药”。大约每十五里洗药一次,捕鱼的人,密密地等在下水候鱼受到药力暴跳时,用网打,结捞,铁叉去叉,或用鸬鹚队到深渊去把大鱼掳出。药力正旺时,鱼类都从石底,从岩下,从深渊,疯狂地浮跳到滩头水面,滩头水面全是鱼在跳跃,两岸看的妇女小孩,非常有趣,水里船上捕鱼的人也异常起劲,满江是人来船往网在撒,并有用横长几十丈的带网,从此岸挂到彼岸,横断江面拦鱼,一网要捉百多斤。
非江主的远近几十里的男人,也得赶来参加这“待江”的豪兴,亲朋们可以请他们同道共捕,不相干系的任何人民,都得自由来捕捉,但限制他们只用小网铁钩,在江边捞打,一到距江岸若干丈的深水处捕时,就要受干涉。江面水深水浅,何处该船航步涉,何处是自由捞打地,都插有红绿黄白小旗做标记。
女人儿童,也有在岸边捞的,捉的,书生文武秀才,也都闻风来参加这壮举。满江满岸是人,看的捕的,竞捕笑乐,快畅欢呼,船儿梭来梭往,网子一收一撒,鸿鹅呷呷呷噪叫,捕获六七斤一条的大鱼,轰笑震天。这一段江捕完了,又追随新洗的药水往下捕,兴奋快乐又紧张到极点。
到了晚上,家家给渔客从屋里挤满到庭外,我们大厦的厅中走廊,全被渔客占据,几十村几十姓的男人混在一块,谈论着捕鱼的快乐,或分鱼,或摊网,或烹鱼烫酒慢慢吃,彻夜不睡,门前的鱼一堆一堆。
我们小孩子,再没有比看到千万人欢悦鼓舞共捕鱼还快乐的事。
这些,都是我童年的经历,留下的记忆永远都刻在脑里!我爱我的家乡,我庆幸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可爱的村子,它,给我比别村的孩子更多的见识,更多的美的憧憬,狂热的情绪。
我们的家因为和村子有不能分离的关系,也同样给我爱着,给我更多的情感和回忆。
从建筑上说,我们的家,虽不怎样堂皇,只有前后三进,几十间房子,没有亭榭,一律楼房,但从风景的美丽,开朗说,我生平走过的地方,没有看到谁家的住宅,有这样好的风景,秀流风景的精华,集在我们的一家。
前面朝南面江,透过密密的枣林,桃,梨,石榴,柚子树,可以看到澄碧的江水,江中的行船,船上的歌声送到我们门前,窗前;隔江可以清楚地看到湘粤交通的大路,以及沿路伟大的樟树,松林,散散的桃李;而远远可看到波叠而上的稻田,绿野,浅山,展开洞口几十里;大门正对过去的遥远处,是摩天的遥岗仙,那是大庚岭的一段,群峰耸翠,一峰依着一峰的肩怀,峰峰恬静地吻着碧霞横黛的天边。东面是火山统率的翠秀的群峰;西面是陡峭的山壁隔江紧迫着,春夏雨后,那飞溅的瀑布挂在眼前,瀑布声,鹧鸹声,交响在我们童年的耳里。
这些美景,启发我幼时的美感不少,我还记得,当我三岁时,是一个晴朝,我独倚在门前的围墙,看到墙外的梨花满树白,衬以远远正放的桃李,隔江黄金色的菜花无边际,我陶醉了;清明时,我看到西山满开着鲜红的杜鹃花,配以鹤鸽声不绝,我呆呆地看,听,到黄昏暮黑还不想回屋里;我爱或红或白,拖着孔雀尾毛的长尾鸟,出没在母亲卧房的屋角的石榴花树上,我爱它的灵巧,美丽,狂啼;也爱出没花间,又胖又大的五彩蝴蝶。
我爱我们的家,我家的环境太雄壮优美!我更爱最爱我的祖母,她是那末温柔,美丽,高贵像仙女。也爱我纯洁壮美的父亲,贤明能干的母亲。但我美育的涵养,从小就醉心自然美,从小就爱画花草,小动物,爱用纸剪花草生物,可以说是环境的赐我及祖母的肯教我。
祖母边教我边讲给我听,她说:她是南京县长的满女,她在“太平天国”宫中的情景是怎样,怎样,她是用双刀杀开血路,从“太平天国”宫中跑出来的;又说,祖父因为不听清廷的召旨,不跟曾国藩去打洪秀全,竟被清兵执着,幸亏祖父应用灵机,方得脱险保命;又说,我们的大厦正落成,就逢洪杨之乱,祖父出走的时候,写了一张字条贴在门首说:“仓里很多的五谷,厩中无数的牛羊,士兵将官尽管吃,只不要毁坏房子。”可是等到乱平回家时,窗上的雕刻没有了,画栋雕梁给锯下当柴烧了。
我爱外祖母家的背后,那遍山数里的处女林中,千万响蝉震耳的黄昏,红霞盖碧落;也爱舅舅家的私塾后,泉水深处,几湾几垅参天的竹林,林梢浓雾聚忽散;我最爱上外祖母家路中必经过的水口山,那儿奇高的树林构成不见天日的绿幽幽的长路,路旁一面是山,一面是幽泉深谷,泉声瀑布声,千百娇唯的鸟声,嗡嗡的蜂声,微风轻吹树叶声,奏成伟大的天然交响曲,绿荫的美,配着竞开的各种奇花,当我儿时通过那里,仿佛做梦飞入了仙界。外祖母家是在极高的山中,我每次以去她们家时,路上看到翠嫩的勾藤蔓延山壁,高林榕树在路的两旁形成天然的廊榭,及爬那陡峻的高山为极乐,觉得她们是住在天上,云中。
她家虽是地方上首富的财主,有很多财宝埋藏在地下,而且舅舅们是文武秀才,大医生,州官,外祖母九十一岁做寿时,穿龙袍,戴凤冠,可是平日他们全穿土布,朴质得和山中一般平民无差别,且比奴隶还勤劳,那是代表山地的民性。不像我祖母,衣服素雅而领上绣花,衣角用毛金纸盘花还绽上绿玉,爱歌舞,养宾客,六七天要吃一个二三百斤的猪,鸡鱼牛羊在外,卖了田来花费。
乡间民情很朴质,近山的比近水的还多些老实,古板。地方平静。自我读小学后,我总是穿男装,为着交朋友,访先生,看亲戚,走过许多乡村,我所看到的男人是耕田,种土,挑担,划船,读书的最少,女人是织麻,纺纱,种菜,养猪,兼管家,大都安居乐业。虽大家庭的少女,数人或只身在外面跑,不会遇到甚么危险,大我十多岁的侄女,她常一人骑马驰骋乡间,我也总是男装,一人跋山涉水,从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
民国二年,我第一次踏出远近三十里的家乡,走过更广的乡土,在下衡州进“师范”的路上,经过一些奇兀的风景,以离家四五十里的水脚滩,景色最为奇突,伟丽。那儿一面是青山极林,倾斜下来,伸出蟹脚似的盘石,扼峙江心;一面是断岩峭壁,层叠嵯峨的江岸江底,把浩浩荡荡二三十丈宽的江面,柑锁得不过一二丈宽。而江心磐石突凸,滩头起伏,一个滩比一个滩洼落三四五丈,形成三四五丈长一匹的雄伟壮观的瀑布直垂着,接接连连几十匹,一匹之下一个浪花腾跃高丈许的水潭,潭上飞溅的浪花如立起的舞狮,卷曲着飞舞的白浪白茫茫一片,潭下轰轰的水声如雷响,使岸上的行人,铺里的饭客,对语也听不清。每隔数丈又是直垂一匹,都从怪险的滩头吊下飞沫旋卷的滩脚,腾跃着如舞狮的浪花,再滔滔滚滚而下,这样一共有三十六滩,江水隐伏在山里,十几里都不能行船。货物旅人,全得走峻险的山路。过此则展开三十丈宽的江面,两岸绿着翠媚的幽林,水平似镜,大船小船风帆满江。
家乡,地带总是这般险阻,恬静平安仿佛天堂!那年春天,我因求学欲所驱使,出走家庭,一个人跋涉长途,隔年夏天,又为父亲的迫令,只身回到家里,路上并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而耒阳一带,种着各种各色的莲花,脂红,桃红,粉红,白和绿色的花朵,大朵大朵地开遍不知几千万亩田地,一望无涯,半天也在莲花田陌上穿不尽,那倒使我神清气爽,又如梦如醉。
走出莲花地带,一弯一折地登上山,沿途奇高的密林遮蔽天日,林梢漏下绿幽幽的光辉,给我悦目爽心的快感透进魂胆,我像踏进了美妙的幻墟,几疑自身是林间仙子。但尽走不见天日,幽幽数里无人烟,心头不免有些恐怖,然而还是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
我自民国四年,到长沙“第一女师范”读书,直到民国十五年,给中国大革命的风,把我由日本吹到广东,再由广东吹回我的家乡。
第一个使我不快意的,就在广东北江,和同船的旅客,请了许多兵保护,才得通过江岸六十多位土匪的难关;同时我妹妹从长沙回家,也一样请兵保护。时代已经变了,再不是十二三年前,名门的少女,可以只身远走无忧的太平世界了!
因此,虽有岭南的梅花,娇红艳艳,开遍山荫平野;虽有高出云表的“大庾岭”惊奇的风光,峦山峻岭,每一个山腹山峰,全是蒙着盛开的洁白大朵的茶花,清香又美丽;虽有浓雾像乳白的河,一忽充塞在弯曲深邃的谷底,使绵长深邃的幽谷,俨然给牛奶盛满的河流,河上雾气腾卷,仿佛八月钱塘江的浪花,奶河分流交错极壮观,一忽又弥漫天际,使天和地隔离,往下看不见她的影子;虽有许多七色的虹彩,从我们天上行人的脚下,出现山的这边那边,向下伸到深不可测的谷底,半空,伸向灰白的重雾隔断天与地之间的云层云下去;虽然觉得人在天上走,发丝上凝着满头冰珠,莺在下界飞,眼底是不可测的云层,雾层,和幽谷,这些壮美少见的景色,沪急不能使我畅快无忧地走过,总怕山中的土匪出来吊羊(绑人去),把我绑去。这年头,已经不是往日的太平世界了。
幸而碰着大雾天,土匪没有透过浓雾的肉眼,我得平安地过了“大庚岭”。下了岭,很快就到了我的家乡。
啊,家乡!它,像个十七八岁最美丽的少女,已经变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了!它美丽的光华,随着我的童年,悠悠地逝去了,山脚抛弃着没人耕种的荒田沃土,村村减少隆盛的气像,江上的船不是寂寞地停泊着,就给兵匪划去不交还,昔日殷实活泼的人民,变颓丧,变穷酸了。
流水急滩,船在重复的山的肠里驶行着,从滁口驶到了“秀流”,啊,“秀流”!萧条的冻伤在灰色的江滨,江岸再没有往日那些桃李梨花竞艳的春天,也再没有那些枣子,石榴,橘柚丰熟的秋夏了,据说再没有往日那漂亮的龙灯故事,也再不待江唱大戏了。总之,它是一个枯干贫血的老太婆,娇艳丰满的少女的影子也没有了!
我们门前撒开很大的梨树,像陶醉过我儿时的满树白的梨花;不知要到那儿去吊它的艳魂?左右屋后的桃树,石榴树,和我幼时手植的名花异草芭蕉,连根都没有了,肥大的彩蝶绝少出现,长尾鸟也再不来唱歌了!
啊,家乡!我十二年没有回去过的家乡,骤然看到它的老态我发呆了。而母亲,姨娘,村中的长辈们都向我说:“小姑娘出去,这末快就老了!”不知家乡比我老得快四倍呵!家乡匆匆逝去红颜的理由,据说是:自“洪宪”称帝,“宣统”复辟,继以军阀混战,一年一年十来年的战争,我们地当湘粤交通,兵家必争的喉管;禾田种植,给铁蹄蹂躏了;苛捐杂税,刮尽了老百姓的膏血;居民一夕数惊,逃亡流离所致。我的母亲,常卷了一条被单,就逃走出去,躲在山中森林里,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总是带着一条被,一捆茅,转辗山林躲藏着;我年轻的妹妹,也再不能安住家乡,逃出找着她的奶妈,躲在穷乡僻壤。兵灾去后,土匪横行,处处劫掠,“吊羊”,有饭吃的人家,常常被抄被绑,绑了人再送回,起码要求一千八百。所以我的父母,当我要离家之前,凄然地对我说:“地方上这样不平静,来往得花钱请兵保护,女子出门诸多不便,谅这一出去,恐怕再不能回家来看看父母了。”我含着凄凄的眼泪,望着临别不舍的慈爱的双亲,双亲的心似乎要碎了。
在彼此惜别的感情中,在啪啪啪欢送的爆竹声里,我又离开了我的家乡,带着少许的钱,顺着秀水,来水,湘水,流浪流浪,流到衡阳,无赖得很,看了“南岳”,钱完了,幸巧碰着初识的老乡帮助数元,流到长沙,汉口,武昌,几乎要饿死汉口时,天天夜夜在街上跑,企图碰幸运,碰着了东京的老认识,荐我进了革命军的总政治部,看了大革命的热狂。我心中,还是时时想到我的家乡,我想我的家乡,定会因着革命成功,再恢复昔日的繁盛,再改良,进步。
然而,那次革命像朵娇艳无比的昙花,一现就遭了惊魂夺魄的浩劫。我的家乡,从此兵灾匪祸,连年不息。县党部被捣毁了,捉了人去枪杀;妇女部被逐散了,娘儿们被打在街头巷角,任意践踏,捉拉;农民协会,工会被解散,组织该会的主动人——我的父亲,被驱逐逃走广东了;革命是犯了重罪,大家在遭受浩劫,曾给打倒的土豪劣绅,又回到他们作威作恶的老巢了!
兵如潮,匪似蜂,苛捐杂税,三倍繁重,由是中产家人,渐渐破落,愁衣又忧食;一般平民贫如洗,勇敢的男子去当土匪,善良的壮丁被拉夫了,留下孤苦的妇女和小孩,给兵匪惊扰,流离四散;地主纳不起税,把田契贴在门上逃跑了。但田契贴在门上几星期也没有人要。
我的母亲,这贤明能干的女人!全村人始终都敬爱她的女人,她一手整顿给祖母弄到垂败的大家,又操劳家务兼管理产业的角色,这时,抛弃家产房屋一切,又拖着一条被,一捆茅,村中的壮年轮流伴她,在山林中躲避数月不能回家了。因为我们的大厦,不是驻守×军,就是官军的营房。而且“秀流”村前一条江水的两岸,常常是X军和官军隔江对峙的重地了。
北伐以来,灾祸如此越来越猛烈,再没女人们纺纱的轧轧机声,再没有少女敢只身孤行,村村少见鸡犬猪鸭,人人择着僻静处去躲身。山山岭岭,全有×军出没;平原森林,随处给激增的土匪,雄视占领;巨村镇上,也充满着源源开到的官军。由是敌锋接触越多,平地燃起了烽火:我曾酷爱过的莲花地带,百里烧杀无人烟,舅家那儿的峻岭崇山,是土匪的大本营,杀了表弟和四舅,掘去了他们埋在地下的宝藏;秀流江上的船只,给军匪掳去,扣留,船民闲着挨饿数月又数月;蹂躏妻女,割去田禾,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筑碉堡,设军防,老百姓几乎逃走一光;形成风景的树林,给砍下做柴烧,百鸟给枪弹惊散了。
唉,家乡!
一切的一切,是另外的一切了!
最近,民众自觉了,他们不怕匪众也不怕正式军队,他们要冒死谋生存,决心团结来自卫,大家齐心,自己组织自卫军,练团勇(勇即兵),买枪械,保卫地方的安全,请一切扰乱民间的军匪出境。听说一位往日文质彬彬,衣裳楚楚,雄冠巍峨的我最亲爱的人,现在短衫光头,一股劲儿在当自卫团的指挥。
我常常很喜欢,我那位六十岁的长辈,从文人,从大医生,从礼教的忠实信徒,一变而为保土卫民的老将军!啊,家邻,走上荣盛再造的道路了!
今年冬天,乡村又恢复着嫁娶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