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台内居住的是宠惯后宫的皇后,她是太子的生母,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深得陛下的心。
侧卧在睡榻上,一双丹凤眼微眯着,金丝银线精绣的薄毯披在腿间,一张樱桃小嘴正一张一合。
“吾儿今日可是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她的声音温柔细腻,“先尝一口杏仁酥,母后特地差人做的。”
优雅的仪容,举止间都透着贵气,杨文翎捻起一块乳白色的糕点放入口中,小小一口吃的甚是仔细,而后在宫人递来的锦帕上捻了捻碎渣。
“母后可知瀛洲大灾?”
“前日你父皇提了一嘴,似乎很严重。”示意桌上的茶水,她继续道,“这是黔地进宫的新茶,你若喝着顺口便都带回去,母后这里有些花茶便可,你宫里人多,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多,用的上。”
“不知道还以为东宫缺衣少食呢。”嘴角泛起笑意,他牵起母亲的手,轻声道,“母后有所不知,对于瀛洲之灾,儿臣已经向父皇举荐了一位赈灾大臣。”
“翎儿长大了,能帮你父皇分忧,母后甚是为你感到骄傲。”反手拍着他的手背,皇后微眯的眼睛缓缓睁开,“只是不知道你举荐的是谁?”
“四弟,杨文成。”
“什么?”
皇后听罢在宫人的搀扶下赶紧坐起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瀛洲本就是两国交界的虎狼之地,此刻又恰逢灾乱,皇子的身子如此贵重怎么能犯险呢?
“母后勿惊。父皇已然同意了。只要母亲不说孩儿残害手足,儿心便安矣。”
负手而立,他看向远方的拱桥,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圣阳正在喂鱼,小小的年纪已经出落的清新靓丽,且带着一股异域的棱角。
“此事陛下已经应允,母后便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翎儿,母后虽然一直默许你与成儿的明争暗斗,但是你们毕竟同为陛下血脉,若是有回寰的余地,留他一命也算慈悲。”皇后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素手搭在那透露出傲气的肩膀,“若是情势可容,还需记得你们乃是流有相同血脉的兄弟。”
“母后仁慈,但也应晓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杨文成乃先皇后的嫡子,说句不孝的话,纵使现在六宫易主,他的地位仍旧与我比肩。”接过宫人递来的茶,吹嘘后交于母亲的手上,他才继续说,“我与他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享受无上权力。血脉这种事,在寻常人家是亲情,在帝王家,却只能是杀戮。”
“成儿不是已经卸甲?与你的威胁……”
“母后说笑了。”杨文翎淡淡的浮起一丝轻蔑,“表面上的俯首帖耳只能说明背地里是惊天的密谋。杨文成这几年安生的纵情声乐?您太小瞧他,也低估了儿子的本事!”
他说的云淡风轻,皇后却听得脊背微颤,握着茶盏的手也更加用力。良久,茶盏原封不动的放于案几上,她只得叹一口气。
“罢了,若真如你所说,你是我儿,母后必定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吃亏受苦,无论你做什么,母后支持便是。”
“多谢母后理解。”
母子相视,人母见到了子眼中的欲望与杀戮,子却没看透母神情中的伤感与痛惜。
风过依依,垂柳轻摆。此时的崇政殿,杨文成笔直的跪在龙案前,面无表情的对着自己那高贵的父亲,眼底深藏着鄙夷。
“成儿,瀛洲之乱,你可愿去平?”
周成帝言怀希冀,龙案下跪着的是自己与发妻的独子,纵使如何疏远也是连着血脉,要疼爱的。
四年前,他从战场凯旋之后便卸甲闲赋在府中,整日饮酒诗词,再不上朝。做父亲的看在眼里,虽不言,却也是痛在心上。
“父皇想要儿子去吗?”说罢,他歪着头苦笑,“不对,父皇的圣旨都拟好了,儿臣应该只是来听旨的,哪有权力决定去还是留呢?”
“你……朕……”长叹一口气,他走下龙案,语重心长道,“吾儿,朕何尝不知道那乃虎狼之地?”
“既然知道,又要亲下旨意推儿去送死?还是您巴不得我早死!”
他刻意挪动双膝向后退了一步,眼里有不解更有浓雾般的痛苦。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朕要是巴不得你早死,你有千百种死的方法!”周成帝微怒,指着儿子的手颤抖着,本想遣他离开免得见了碍眼,但转念想到了他的母亲,又只能忍下这口气,缓和了语气,“你在府中闲赋四年,是该重新振作了,何况瀛洲之灾对你来说应该是复出后的一次历练,怎么能是送死呢?只要你小心些,以你的心智谋略为何能将自己至于陷阱中呢?”
杨文成听到这里心底最角落的地方被触动,猛然的抬起头,却见父亲只是点点头,随后便拍拍自己的肩膀转身再次走到龙案前坐下。
“成儿,你的母后出自名门,是对子女期待颇深的女人,若她在天有灵见你如此萎靡,亡魂也会不得安宁。”
“父皇,而臣斗胆问一句,您对母后可曾有情?”
周成帝伸向奏折的手停住,诧异的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不解和无奈,良久,只是挥挥手示意他跪安。杨文成看着父亲翻开一本奏折审阅,却不再看自己一眼,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穿不上气来。
“殿下,具体文书在这里,时间紧迫,您怕是两天后就要启程了。”赵环将文书呈上,又从袖口见抽出一块金牌,凑近他耳边小声道,“这是陛下给您的。”
“谢过公公。”
冷冷道谢,金牌顺势塞进宽袖,文书则交于门口的祁阳,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高坐在上的皇帝后才离开。
每次进宫都会给徐贵人问安,这次也不例外。他绕进御花园,远看圣阳正兴致高昂的喂着河中的锦鲤。
“圣阳,鱼儿吃的太多可是会撑死的。”
“四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进宫来看我啊!”闻声直接丢了手里的饼饵,冲进了他的怀里,“圣阳都想你了,母妃也念叨你呢。”
“走吧,咱们去看母妃。”将她抱在怀里,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抽出一对玉镯,“这是四哥寻来的,夏日可以解暑,你戴戴看。”
“哇,这么好看的绿色,圣阳还是第一次见到!四哥我太喜欢你了!”说着吧嗒印下一个香吻,随后便咯咯的笑起来。
杨文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眉眼间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鄙夷。卖弄且丢人现眼的兄妹之情,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没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浪费。
韶华殿内,看着闲书的徐贵人听闻四皇子进宫,连忙差人准备了他最喜欢的云雾茶。
“母妃,圣阳都喝不到云雾茶!只有每次四哥来才能沾沾光。”撅着小嘴,她用力的搂着哥哥的脖子,“不过看在你是四哥的面上,就不和你计较了!否则,圣阳非要和他打一架!”
“打架打架,堂堂公主总是把打架挂在嘴上,成何体统!”徐贵妃为女儿的礼仪之事头痛不已,继续念叨,“每一次都黏在成儿身上,挺大个姑娘也不知道羞羞!”
“打架有何不好?简单粗暴就解决了!再说,为何要羞羞?四哥是圣阳的哥哥呀!”
“母妃莫怪,成儿也喜欢圣阳如此。”转过身,揉揉圣阳的脸,“可是圣阳,打架是最低级、粗鲁的事,不只女孩子不要轻易尝试……”
“可是四哥你不是打过不少架?”直接打断他的话,圣阳说的理直气壮,“为何你能,我却不能!”
“那是打仗,战争可不是拳脚对拳脚那么简单的。”
“圣阳,书房师傅前几日教授的你是不是一个字儿都没记住!”
“母妃莫怪,贪玩是常事,圣阳大些便会懂得读书知礼的重要。”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叫这个女人母妃,虽然她是异域和亲的公主,整个人却充满了江南水乡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两日后,儿臣就要率部出发去瀛洲了,母妃要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他示意祁阳将食盒递过来,“这里面是我差人去母妃家乡弄来的糕点,都是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新鲜。虽然不能让您感受家乡的一草一木,点点风味也是儿的一番心意。”
“瀛洲?为何是你去,皇子身份贵重去亲临一线犯险岂不荒唐,我去找你父皇说!”
“母妃!”拦住她,杨文成感动道,“您对儿好,儿知道,但此事已经过朝堂商议,圣旨也下达,您又何必去父皇那里找不痛快呢!”
“是谁?”气息难平,她眉眼中满是心疼与戒备,“是太子,是不是太子!他还是容不得你!”
“母妃切莫担心,儿争取不让太子得逞就是了。”
“他是想要你死……”惊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嘴,良久才平复下来自己的情绪,徐贵妃叹道,“此次瀛洲凶险,天灾、人祸俱在,你一定要一百二十分的小心,知道吗?必要的时候,你也不要再忍了,都是皇嗣,谁也不见得比谁矮一截!”从头至尾均未过度关注糕点,而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徐贵人的细眉紧锁,“母妃等你回来!”
“虽然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圣阳也等四哥回来!”
此次瀛洲之险,不言而喻,太子打的什么算盘,人尽皆知,只是却没有人可以阻拦,或者说愿意主动站出来阻拦。
每一次从韶华殿出来,杨文CD会觉得身心舒朗,母亲与妹妹的关心让他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孤独。
只是从这里出宫,必定会路过东宫的门牌,他并不想在此时见到太子,不然辛苦聚集的欢愉将再次被摧毁。越是不喜欢却越是能遇到,远远的便瞧见太子在御花园的凉亭内饮茶,神态是说不出的悠闲。既然躲不过,就只能迎面而上了。这是杨文成一贯的做事准则。
“参见太子殿下。”
“四弟,远远便见你,可是从韶华殿而来?”
亲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杨文翎示意身边的侍女先下去。
“是的。”茶盏在鼻尖轻嗅,他称赞,“华峰毛尖,太子殿下的茶水果然不同凡响。”
“那便多饮几杯。”他笑着,随即话锋一转,“想必你已经拿到了赈灾的文书,不知道会不会怪本宫的多事?”
“怪是要怪的,太子殿下扰了我的闲散日子心中当然不满。”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缓缓的说,“但是转念一想,为兄长的见不得兄弟堕落懒散,其心情必然要感激的。”
“如此甚好,本宫还真怕你会怪为兄的多事呢。”
杨文翎执起茶壶,却不偏不倚的将滚烫的茶水倒在了他的手上,瞬间红起一片。
“哎哟,你看本宫这一高兴,竟然犯了这样的失误,四弟的手没事吧!”
“无碍。”
接过祁阳递来的帕子,太子假惺惺的关切却不命人递来湿帕子,任由杨文成的烫伤变得更严重。
“若无其他的事,臣弟就先告退了,赈灾一行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见他起身,杨文翎也站起身来,不咸不淡的丢出一句,“是该好好准备,毕竟四弟已经多年未涉朝局,且这次仅是以皇子的身份去监察,一定不要让父皇与本宫失望才好。”
“定不负父皇与太子殿下所托。”
回到府邸后,杨文成先是去看了蔓儿并确定她无碍后才回到书房。确认了周围没有人监视,转动卧榻边的烛盏。随着床板的转动,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台阶,他转身跳了进去,随后床板便自动变回了之前的样子,整间屋子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幕。
台阶的尽头一个面带金色雕花面具的男人负手而立,看情况已经等了很久。
“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他远远的冲那背影率先问道。
只见那人回过头来,略微颔首,“赈灾的掌权大臣确定了是太子的人,是个一品主司叫萧别。”
“我本不想滥杀无辜,却奈何世人逼我如此。”
“还有,你说的那个女人还是没有消息。”面具男眉眼中露出不解,“你确定她还活着?已经十余年了,那么小的年纪在战乱中是否活了下来都是未知数。”
“我希望她还活着。父亲当年欠下的债,我想弥补,哪怕只是让她还活着。”杨文成微扬着头,“何况她还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