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周苍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小声在周华歆的耳边轻声唤着。
周华歆刚开始还在发愣，眼神悬在空中，后来听清了周苍的呼唤，眼珠子转了转，才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淡淡的，夹杂着一丝迷茫，但是却和发病时的死气沉沉完全不同，瞳孔流转间流露出让人无法忽视的灵气。
周苍那颗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姑娘这幅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发病的样子。
他对着周华歆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道：“姑娘，我们还是重新找个地方住吧。老奴觉得这些人不是善类。”
看着周苍那由紧张变成松懈的神情，周华歆这才明白了他刚才为何一直呼唤自己。
苍叔是觉得自己又发病了......
周华歆眼神沉了沉，她轻轻摇了摇头，尽量简洁地道：“没事，他们不是歹人。外面才危险。”
说罢，她就抬起脚要往前走。
墨梅赶紧紧随其后，周苍毕竟是仆，不好强扭主子的意见，只能愁眉苦脸地跟上去搀扶着。
几人走进庙内，见里面总共有十几个大汉，除了周华歆其余四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苍的心里直发苦，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这边只有一个周安有身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这边情形堪忧。可是眼下天色越来越黑，不住在这里就只能露宿在外头，到时候还得提防难民，无论怎么做都不稳妥，还不如待在这里，好歹有片瓦能遮身。
他想通了这一层，即使心里再担忧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打起精神来，招呼着周安等人赶紧生火。
周安在破庙里寻找能生火的东西，墨梅墨菊则畏畏缩缩地偷眼瞧着对面的谢景重等人，生怕会惹到了这些粗人。
墨梅凑近周华歆，找了干燥的草垛放在地上，柔声劝道：“姑娘，您先坐下歇息吧。白日里舟车劳顿，您的身子也受不住。”
周华歆一直低垂着眼睛，听到这话便“嗯”了一声，在草垛上坐了下来。
她坐在地上，眼神却控制不住地瞟向对面，在对面的谢景重身上流连了片刻。
他应该就是这群人的主子，看这一身样貌气度，绝非寻常人......
可让周华歆好奇的是，她为何会对这个陌生男子有熟悉之感？
在庭院里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陷入了这种困惑中，以至于周苍都误以为她这是发病了。
想到“发病”一词，周华歆收回了自己过于热烈的眼神，目光投向庙宇旁的佛像，陷入沉思之中。
周华歆第一次恢复意识，其实是三个月前。
那时候她在一间简单朴素的房间里醒来，脑袋钝钝的、空空的，记忆里一片茫然的空白。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墨梅墨菊这两个婢女。
当周华歆想要开口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堵，只能发出一段难听晦涩的气音......
发现周华歆“醒”了之后，墨梅墨菊喜极而泣，将她的母亲唤来。
虽说那位美妇人宋氏是她的“母亲”，可周华歆却毫无印象和记忆。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周遭的人，生涩地接纳她们所说的话，想要借此来滋润她干枯的记忆。
据宋氏说，她是京城周家的姑娘，父亲乃是周家二爷周士峤。
宋氏说她少时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对，满脑子的奇思妙想，那时候祖父都常常打趣说，可惜是投生成了个丫头，不然周家就多了个小文曲星了。可三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她从假山跌下摔伤了头，痴傻了三年，宋氏日夜垂泪，周士峤也因此歇了仕途的心思，成日里只想着寻找神医为她治病。
今年三月，周士峤从故交那里得知，衢州的山里住了一位老神仙，是神医华佗的后代，医术极其高明。但因为华先生不喜入世，平时不怎么下山，名声才不显。
于是宋氏和周士峤带着家仆和她从京城一路赶过来，跪地三天三夜才求得华先生出手。
周华歆醒来后也见到了那华老神医。老神医一把的年纪，满头银发，待人冷淡矜持。他说周华歆神智已明，脑中的淤血大多清除干净，但小小年纪受过重创，记忆全失也在所难免。
宋氏听到这话，抱着周华歆大哭了一场，当场就冲着华老神医磕了几个头。
周华歆当时全身无力，靠在床榻上，看着宋氏“咚咚咚”地磕着头，额头上立时就见了血。那赤艳的红色顺着宋氏的额头往下流，周华歆鼻头一酸，挣扎着喊了声“母亲”。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在痴傻的那几年里，她连话都不会说，如今痴病虽除，嗓子却因为常年不用而干涩疼痛。她强忍着不适微弱喊了声“母亲”，让宋氏又惊又喜，抱着她亲昵了半天。
周华歆仍记不起这些人这些事，但是眼看着宋氏那一腔毫不做假的爱女之心，周华歆也深受触动。即使周华歆记不起任何前尘往事，自那天开始她也不再自怨自艾，温顺贴心地听从宋氏的吩咐，放宽心胸，安心养病。
周华歆问起父亲为何不在衢州，宋氏却说京城的周老太爷——也就是周华歆的祖父生了重病，周士峤半月前就赶回京城侍疾去了。
七月末，华老神医见周华歆情形好转，留下一纸药方后便不辞而别，说是要云游四海不必多寻。可谁知华老神医离开的当晚，周华歆就又发了病。
她不言不语，又恢复了之前痴傻的模样，宋氏差点哭瞎了眼睛。好在服下药后，周华歆又恢复了神智。
宋氏本想带着周华歆回京，可见她病情反复，只得在衢州逗留了半个月。后来还是周士峤来信，说不如回京找个名医看看，宋氏才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带着周华歆赶回京城。
可谁想他们一行人到了黔州，就遇到了洪灾。洪灾过后的难民太多，挤在官道上也朝着京城乞讨而去。
当时他们和其他几家官宦人家一起往回赶路，原本以为人多难民就不敢上前，谁知这些难民竟然聚集到了一起，几百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想要抢车上的粮食和钱财。
周安当时驾着车，车上就坐着周华歆和墨梅等人。他虽然有功夫，也架不住那么多人一起冲上来，只能带着他们慌忙逃到另一条路上。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们和宋氏等人被冲散了，至今无法会面。
想到宋氏那温柔如水的性子，周华歆忍不住蹙了蹙眉。她们已经分开多日，母亲身边有护卫有家丁，自保是没问题的，但她此时想必是心急如焚，眼睛都得哭瞎了吧。
周华歆正担心着宋氏，耳边却听见一声温柔的呼唤：“姑娘，药煎好了，您趁热服下吧。”
一碗灰褐色色的药汤递了过来，汤水微烫，蒸腾的热气浮向周华歆的双眼，将她眼眸里的那一抹冷峭掩了下去。
